上弦月

04 上弦月

时光原本是想继续留在俞亮家的，不料宋寻一个电话给他招了回去，说是爷爷生病了。

时光的爷爷很久没有生过病了，每天跳广场舞，偶而下棋，体质向来不错。突然生病难免让人担心。

他和俞亮道别后，便直接去了医院。医生说情况不严重，好好修养几天就行，大家都松了口气。时光邀请爷爷下棋，这次没有褚嬴了，但爷爷也不是时光初段的对手了。

“大孙子，棋下得真不错啊！爷爷要送你一个礼物。”说着，爷爷拿出了一个小册子，递给时光，“这是你祖上的棋谱，拿回去好好看看。这个宝贝爷爷我可是藏了好多年啊，看了，肯定对你有帮助。”

时光的祖上确有高人，本来世代传承就不易，时光的父亲更是丝毫不懂围棋，而且去外国当了医生。时家又出一个时光这样的围棋天才，爷爷自然是无比高兴的。

时光拿到棋谱，就回去琢磨起来。

他祖上的棋风，不同于白子虬，不同于俞门，其如云岫出涧，似松涛鸣渊。其势藏锋于柔，运巧于拙，枰上纵横见万象峥嵘。

一曰“隐岳”：初观似平湖无漪，三五十步后，忽现孤峰突起，原是借中庸之形，蓄雷霆之力。这一点时光继承的极好，当他将自己的棋和褚嬴的棋结合后，他的棋风便越来越显出这样的特性，往往打得对手措手不及。

二曰“游鳞”：子力衔接如龙游曲沼，轻灵似白鹭点水，绵密时若春蚕吐丝。灵活而优美，在棋形和棋感上也不输俞亮。

三曰“叩虚”：专攻人心幽微处。欲取势，则赠以厚壁；欲求实地，反诱入苍茫。恍若设九霄云梯，步步踏实后忽抽基础，取法正于庖丁解牛之道，以无厚入有间。

四曰“归藏”：收官之处，一子落定，先前散落若处孩子如星斗归位，自成周天运转。即便俞晓暘这位收官技艺精湛，堪称天下无敌的世界冠军来了，这位高人也许亦可与其一战。

嚯，自己祖上还真有高人啊！时光不禁惋惜褚嬴没看到这本棋谱，不然，也会有所惊叹吧。

天色逐渐暗淡下来，不知不觉间，时光已经看了这本棋谱好几个小时了。手机铃声响起，时光才意识到自己今天还没吃过饭。

他刚接起电话，熟悉的声音就传来了。

“你吃饭没？”

“还没。怎么，又要请我去你家吃饭？那我多不好意思啊，这么跑几次你家都快成我家了。”时光听着电话那头的人语气正经，想开玩笑来活跃一下气氛。

“可以啊，你想的话，我家就是你家。”俞亮这么答着，语气却依然很正经。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然后时光的声音响起：“不是大哥，能不能不要用这种语气说这种话啊……所以你找我什么事？总不能真是请我到你家吃饭吧？”

“带你出去吃。顺便约你下棋。”

“咱俩也就几个小时没见吧，要不要这么想我啊？”

“你想多了，只是担心一个被套都不会套的人饿死自己而已。”

时光一阵无语，合着自己在对方眼里就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小孩呗。

“知道了，领导。我在家，你来接我啊？”

“行。”俞亮勾起嘴角，身心愉悦地走到家门口。

“小亮，你要出门呀？”明明温柔地问道。“嗯。回来可能比较晚，您和爸都早点睡，不用等我。”俞母看着儿子出门的背影，突然发觉，她的小亮长大了。她的小亮刚刚笑了。笑得很自然，不是那种应酬式的假笑，是发自内心的笑。

她很高兴，小亮似乎找到了能令他快乐的事。

今夜的月是一轮上弦月，清辉半敛，素影斜挂。像被春夜轻轻咬破的玉环，边缘泛着温润的釉光。垂落的银丝缠绕新绽的海棠，将花瓣浸成半透明的绡纱。风过时，满地落英似白蝶起舞。

更深的夜色里，无眠的流萤溅起满地星霜，缀成夜幕上永不熄灭的亮光。

时光方才的玩笑之言，却让俞亮思考了起来。

——是啊，不过几个小时没见面而已。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迫切的，想要见到时光呢？

真的是自己想他了吗？

不是的话，怎么解释自己现在愉悦的心情，和那份不易察觉的期待？

是的话，为什么呢？

他和时光，是天生的对手，也是最佳的搭档。

当然，这说的都只是在围棋上。

若是说到人，他们倒是有些水火不容。他们的性格相反，除了围棋也没有共同爱好，一个沉默寡言，一个活泼开朗；一个冷静自持，一个热情似火。他与他有信任，有默契，足够了解彼此，但作为朋友，做一些朋友之间的事，却总是有些奇怪。

举个例子，洪河会激动地亲时光的脸颊，把这个画面换个人物，换成俞亮激动地亲时光的脸颊，就让人觉得画面诡异的过分。洪河和时光发“什么时候回来，想死你了”，那红烧虾的人设也不会塌。反观俞亮要是和时光发“什么时候回来，想死你了”，那知道的和不知道的都以为时光把俞亮掰弯了。

他们在危机四伏的棋盘上泰然自若，却无法在一个友谊的亲吻里波澜不惊。

他们在复杂变幻的棋局上心心相系，却无法在一片宁静的夜色中表达思念。

不知为何，在彼此面前，嘴硬成了他们的本能。

不知为何，在月色之下，他的想念会如此迫切。

当他看见一片橙黄的灯光下，那个穿着黑色卫衣的人笑着向他招手时，他的心跳不自觉的加快。

他终于意识到，他真的很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