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间的露水尚未被完全蒸腾，枫丹廷的市集便已苏醒在了一片鼎沸的人声与货品交杂的洪流之中。空气里搅拌着鱼腥、泥土、熟透水果的甜腻以及某种粗粝的、属于劳动与交易的汗味。这里没有沫芒宫走廊里永恒的香氛，没有精确控制的湿度与温度，只有一种野蛮生长的、属于“活着”本身的浓烈气息。
她走在其中，像一尾误入湍急溪流的、习惯了静水深潭的鱼。人流推搡着她向前，粗布衣裳擦过她新买的棉质衬衫，留下些许看不见的尘粒。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的追逐打闹声从四面八方涌来，过于嘈杂，过于没有章法，与她记忆中任何一场需要保持仪态的盛大典礼都截然不同。她的脊背下意识地想要挺直那个属于“神明”的弧度，却险些被一个扛着面粉袋的壮实工人撞个趔趄。
此行的目标明确而平凡：面包。
目的地是集市深处一个不起眼的摊位，木质柜台被经年累月的使用磨得发亮，边缘浸着油渍。巨大的柳条筐里堆叠着刚出炉的长棍面包，焦黄的外皮上裂开不规则的口子，散发出纯粹而暴烈的麦香与焦香，热浪扭曲了其上方的空气。摊主是个手臂粗壮、系着沾满面粉围裙的中年妇人，正嗓门洪亮地和熟客打着招呼。
这就是凡人的食粮。没有金丝镶嵌的瓷盘托承，没有侍膳官以银刀精确地切去边角，没有试毒官战战兢兢地先行品尝。它们就那样粗野、丰饶、甚至有些傲慢地堆积着，以数量和香气宣告着一种与精致无关的生存力量。
她的指尖在粗布钱袋里摸索，触碰到几枚冰凉而微小的金属圆片。三个摩拉，这是昨日与菜贩一番笨拙交锋后剩下的“战利品”，也恰好是一根长棍面包的标价。她将它们取出，摊在掌心，递向那妇人。
交易过程快得近乎粗暴。妇人粗糙的手指扫过硬币，看也未看便扔进脚下的铁皮钱盒，发出叮当的脆响。同时，一根最长、表皮烤得最酥脆的面包被塞了过来，滚烫的温度透过纸袋灼烫着掌心，那重量和质感都真实得令人心惊。
她没有立刻离开。只是站在摊位的阴影里，望着那根面包。纸袋粗糙，吸附着油脂。面包的形状并不规整，甚至有些歪扭，表面沾着零星的面粉。这与沫芒宫早晨呈上的、每一寸弧度都经过测量、每一粒芝麻都落在预定位置的“艺术杰作”相比，近乎于一件残次品。
胃部传来一阵空洞的痉挛，提醒着这具身体最基本的需求。她迟疑地抬起手，没有银质刀叉，没有侍女递上餐巾。只是手指，直接触碰到了那坚硬而温热的外皮。
“咔嚓。”
一声极其清脆、响亮的碎裂声。在喧闹的市集背景音里，这声音微小却清晰地震动了她的鼓膜。一小片面包壳崩裂开来，碎屑沾在她的嘴角和指尖。
味蕾，在那一个瞬间，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质朴的冲击唤醒了。
不是记忆中那些被无数道工序精心调配出的、层次复杂却永远隔着一层的“神馔”之味。没有松露的奢华，没有龙涎香的奇异，没有那些需要她用恰到好处的颔首来评定的、虚无缥缈的“风味”。
只有最原始、最蛮横的麦子的焦香，混合着炉火的热力，以及一种淡淡的、属于海盐的咸涩，粗暴地撞入口腔。那味道如此强烈，如此直接，几乎带着一种攻击性，穿透了五百年来被无数珍馐豢养得近乎麻木的感官壁垒。
她愣住了。指尖还捏着那片面壳，碎屑粘在皮肤上，带来微痒的触感。
这就是……味道？
不是被赋予意义、被用来展示权柄或慈悲的“贡品”，仅仅是食物本身的味道。是为了填饱肚子，为了维持这具肉身行走于世而存在的、最基本的味道。它甚至称不上多么美味，过于粗糙，刮过喉咙时会带来细微的刺痛感。
可它如此真实。
像一个沉默而有力的耳光，扇在那些漂浮于云端、不染尘埃的岁月之上。那些无需伸手即可得、永远温度适宜、形态完美，却仿佛永远隔着一层琉璃观看的餐食，在此刻掌心这片粗糙滚烫的真实面前，骤然褪色，显露出其虚幻的本质。
她慢慢地咀嚼着，每一次下颚的运动都感觉陌生而笨重。麦香在口腔里弥漫，带着阳光和土地的气息，与她身体里某种沉寂已久的东西发生了奇异的共鸣。
不远处，一个浑身沾满泥点的小学徒飞奔而过，抓起摊上一个面包，掰了一半塞给同伴，两人一边大口啃着一边跑远，笑声嘹亮。面包屑掉了一路。
她看着，然后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那根被掰开一个缺口的面包。晨光落在它的横切面上，露出内部柔软而充满孔洞的、温热的白色组织。
没有神明的赐福，没有永恒的保鲜。它会在几个小时后变冷，变硬，最终如同所有平凡之物一样，走向腐败。
但在此刻，它是热的。
她捏紧了纸袋，指尖感受到那残留的、属于炉火的温度，混杂着掌心的汗意。然后，她转过身，汇入涌动的人潮，像一个真正的、需要为下一餐奔波的人那样，慢慢地向那间狭小的公寓走去。身后，面包的香气与市集的所有气味绞缠在一起，浓烈，复杂，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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