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水吞没第三级台阶

雨，持续了整整两日。

并非倾盆暴雨，而是一种固执的、阴冷的、无休止的绵密雨水，从铅灰色的天空不断筛落，浸透了枫丹廷的每一块砖石，每一片屋瓦，让整座城市都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带着腐朽气息的沉重。公寓的窗户玻璃上永远凝结着一层模糊的水汽，窗外世界的轮廓变得软化、扭曲，仿佛一场永不醒来的朦胧噩梦。

清晨，雨势似乎暂歇，只剩下檐角滴答的水声，规律地敲打着沉默。一种异样的寂静笼罩着街道，比往日更深沉，仿佛连常有的鸥鸣和市集遥远的喧嚣都被这过量的水分吸收、消音了。空气里漂浮着一种浓重的、令人不安的腥气，不再是海风惯有的清新，更像是深水之下淤泥被彻底搅动后翻涌上来的、古老而沉闷的味道。

她推开公寓那扇不甚严实的门，一股湿冷的风立刻涌入，带着那种异常的腥气。门外的世界似乎变了模样。平日里干燥的石板路现在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浑浊的水膜，倒映着依旧阴沉的天空，像一块块被打碎的、肮脏的镜子。水，无处不在。它们从排水沟里满溢出来，在不平的路面上积聚成洼，缓慢地、执着地向着低处蠕动。

人们的脚步声变得不同了，不再是清脆的叩击，而是噗嗤、噗嗤的、湿漉漉的拖沓声，间或夹杂着车轮碾过积水溅起的哗啦声响。一种隐约的、沉闷的轰鸣声从城市的下水道系统深处传来，像是某种被困的巨兽在低沉地咆哮，与檐角的滴答声形成一种不祥的二重奏。

她的目光越过近处的水洼，投向远处通往较低城区的石阶。那曾是孩子们奔跑嬉戏、情侣漫步的地方，此刻却像一道逐渐被无形巨口吞噬的堤坝。

水位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

最初，它只是漫过了最低的第一级台阶，像试探的舌尖。浑浊的水流裹挟着断枝、落叶和不知名的碎屑，温柔而残忍地舔舐着石面的纹路。接着，第二级台阶那常年被鞋底磨得光滑的中心部位，也被那黄褐色的水面覆盖，只剩下两侧较高的边缘还顽强地露出一点深色石质。

然后，是第三级。

那缓慢上升的水面，像一个拥有无限耐心的猎人，终于触碰到了第三级台阶的边缘。没有惊呼，没有巨浪，只有一种近乎慵懒的、却无可抗拒的推进。浑浊的污水漫过石阶的直角，填平了那道细微的缝隙，然后平稳地、持续地向上攀升，彻底淹没了那曾经清晰的分界线。水面上漂浮的泡沫和油污在那级新被占领的台阶上方打着旋，标志着主权的更迭。

第三级台阶消失了。

它不再是通往某处的路径的一部分，它本身成了河床，成了水域。这一过程沉默至极，却比任何战鼓号角都更令人心悸。这是一种基础秩序的瓦解，是陆地被水域系统性侵吞的、微小却确凿的证明。

岸边聚集了三两个早起的人，他们指着水面，脸上没有了平日里的闲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的、带着隐约恐惧的观望。低语声断断续续传来，拼凑出“水位”、“上游暴雨”、“海平面”之类的碎片词语。

她站在公寓门廊略高的台阶上，手指无意识地扣紧了门框，冰凉的木头硌着指腹。那吞没了第三级台阶的潮水，仿佛也同时淹没了她的某一部分认知。她熟悉水，曾经，水是她意志的延伸，是她权柄的象征，是舞台上最温顺的布景。她可以令喷泉跃上云端，可以让细雨为花朵驻足。

但眼前的水，完全不同。

它陌生，野蛮，充满盲目的力量。它不响应任何召唤，不遵从任何意志，只遵循着最原始、最无情的物理法则——向下，汇聚，填满，淹没。它不再是“元素”，而是“洪水”。它带来的不是生机，是毁灭的前奏。

一种冰冷的、粘稠的寒意，并非来自潮湿的空气，而是从内心深处最幽暗的缝隙里渗了出来，缓慢地爬满了她的脊柱。胃部微微抽搐着，那昨日粗糙面包带来的踏实感，此刻仿佛被这浊水泡发、稀释，只剩下一种空洞的不安。

她看着那浑浊的水面，看着水面倒映出的、破碎而阴沉的天空，看着一小片枯叶如何在漩涡中无助地打转，然后被吞没。那水底下，是她昨日才走过的、卖给她面包的集市街道，是那些晾晒着衣物的平凡阳台，是那个踩水坑的孩子的笑闹声回荡过的地方。

潮水沉默上涨，吞没了第四级台阶的一半。

它不会停止。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带着某种宿命般的寒意。除非有什么能真正阻挡它，否则它会一级、一级地吞没上去，直到抹平所有的高度，直到将一切熟悉的变为陌生，将陆地带回洪荒。

而她，只能站在这里，看着。

曾经掌控万水的“神明”，此刻只是一个站在门廊高处，目睹潮水入侵而束手无策的凡人。掌心空荡，只有被门框木头硌出的浅浅红痕。那吞没了第三级台阶的潮水，也彻底淹没了过去五百年所有关于“掌控”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