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并非凝固,而是在一种极致的尖锐中,被无限拉长、扭曲。每一滴砸落在手背的雨水,其冰冷的撞击感都变得无比清晰,仿佛慢动作般迸裂、流淌。下方洪流奔腾的咆哮并未减弱,却奇异地向后退去,化作模糊而喧嚣的背景音,只为衬托那根金属灯杆旁,微小生命愈发微弱的挣扎。
孩子的哭声变了调,从尖锐的呼救,变为被水呛住的、断断续续的呜咽,最后只剩下一种徒劳的、身体本能地对抗湮灭的抽搐。那双盛满极致恐惧的眼睛,依旧圆睁着,透过迷蒙的雨帘,死死盯着门廊上那个伸出手的身影,仿佛那是整个世界唯一的光源。
而那只手,依旧悬在半空。
五指固执地张开,维持着那个召唤的姿势,每一个指尖都因用力而绷紧、颤抖。深蓝色的丝绸手套被雨水和溅起的浑浊水珠彻底浸透,颜色变得沉暗如深海,湿漉漉地贴合着每一寸皮肤纹路,沉重得像一副为她量身定做的镣铐。
意念,在那空荡一片的识海里,已成了一场无声的、绝望的风暴。它疯狂地撞击着无形的壁垒,嘶哑地呼唤着那个曾经如呼吸般自然、如臂使指的名讳——水。呼唤着元素力的奔涌,呼唤着对万流之主的权柄,呼唤着哪怕一丝一毫的、能够扭转这绝望现实的奇迹。
她“记得”那感觉。记得力量充盈时,指尖微凉的悸动,如同握住了一缕活着的清泉。记得心念微动间,浩瀚水元素温顺汇聚而来的嗡鸣,如同无数细微的蓝色星光在血脉中欢畅流淌。记得挥手时,那湛蓝华美的光轨划破空气,凝水为盾,聚流为阶,抚平波澜,创造生机。
那些记忆如此鲜活,几乎要破体而出。肌肉记忆催促着力量沿着熟悉的路径奔涌,神经末梢 anticipation着那即将到来的、清凉的能量震颤。
然而,身体内部,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的空旷。
掌心之中,空无一物。
没有微凉的悸动,没有湛蓝的光晕,没有流淌的星光,没有温顺的水流响应召唤。曾经那里是星辰诞生的地方,是神迹流淌的源泉。此刻,却只有被雨水浸泡的、紧贴皮肤的湿冷丝绸,以及从指缝间无情滑落的、冰冷的雨水。
那感觉,并非简单的“失去”。
而是一种彻头彻尾的“不存在”。一种轰轰烈烈的“否定”。
仿佛那五百年的掌控,那无数次的挥手间改天换地,才是一场漫长而逼真的幻觉。此刻掌心的空荡与死寂,才是世界冰冷而坚硬的真相。
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蓝光,似乎曾在她苍白指尖极深处挣扎着闪烁了一下,像即将溺毙之人吐出的最后一个气泡,微弱,短暂,瞬息即逝。那不是力量的复苏,而是某种更深层东西的彻底湮灭——是信仰,是认知,是整整五百个春秋堆积而成的、关于“我是谁”的全部定义。
熄灭了。
那点最后的、虚假的蓝色星光,彻底熄灭了。
连同它一起熄灭的,是孩子眼中最后一点希冀的光。那双圆睁的眼睛里,恐惧依旧,却混入了一种更深沉的、懵懂的困惑与……失落。他望着那只始终没有展现出任何神迹的手,小小的身体在洪流的冲击下又一次剧烈晃动,仿佛连最后一点坚持的力气,也随着那并未亮起的星光一同流走了。
冰冷的、尖锐的认知,如同淬毒的冰锥,终于缓慢而残忍地凿穿了所有自欺欺人的屏障,彻底刺入灵魂的最深处。
没有神力。
没有水元素。
没有奇迹。
她,芙宁娜,站在这里,就只是一个穿着被雨水淋透的华丽旧衣、徒劳地伸着一只空手的、彻头彻尾的凡人。
悬在半空的手臂,终于无法承受这自身重量与认知的双重碾压,开始剧烈地颤抖。不是细微的、不易察觉的战栗,而是大幅度的、无法抑制的、几乎要散架般的抖动。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骼,都在发出无声的尖叫与抗议。
那只张开的手,猛地蜷缩了起来!五指死死抠进被雨水泡胀的丝绸手套掌心,指甲隔着布料抵着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想要用这物理层面的痛感,来确认这具身体真实的存在,来对抗那从内部蔓延开来的、无边无际的空洞与冰冷。
她猛地将这只手收了回来,像被无形的火焰烫伤,紧紧攥成拳头,抵在自己剧烈起伏的、同样冰冷的胸口。
砰。砰。砰。
心脏在单薄的胸腔里疯狂地、杂乱地撞击着,声音响得几乎要盖过窗外的风雨洪流。那不再是神祇平稳永恒的律动,而是凡俗生命在直面恐惧、无助与巨大崩溃时,最原始、最狼狈的哀鸣。
掌心里,那曾经诞生星光的地方,如今只剩下湿透丝绸的冰冷触感,和指甲刻下的、属于凡人疼痛的浅浅红痕。
蓝色的星光,彻底熄灭了。在她空荡的掌心,在她空荡的身体里,在她空荡的、只剩下回响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