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援者与被救孩童的身影消失在窗后,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短暂的涟漪过后,洪水依旧滔滔,雨幕依旧苍茫。门廊下的身影却无法再维持僵立。那股支撑着她的、源于极度震惊与自我崩塌的紧绷力量,倏然间抽离了。
膝盖一软,她踉跄着向后退了半步,脊背重重撞在公寓门框冰凉的木头上。撞击带来一声闷响和清晰的痛感,却奇异地让她从那片巨大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空白中,短暂地夺回了一丝对身体的控制权。
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退回了狭小的公寓内部,反手用力关上了门。厚重的木门隔绝了外界大部分的喧嚣——洪水的咆哮、风雨的嘶鸣变得沉闷而遥远,如同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噪音。然而,那孩子最后的、微弱啜泣的余韵,那救援者入水时溅起的巨大水声,却像烙印般刻在耳蜗深处,持续回响,比任何实际的声音都更加清晰,更加刺耳。
公寓内光线晦暗,只有窗外铅灰色天光渗入,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带着墙壁淡淡霉味的气息,混杂着自己身上湿衣散发出的河水腥气。一种冰冷的、粘稠的寂静迅速弥漫开来,将她紧紧包裹。
她需要做点什么。任何事。只要能打断脑海里那持续不断、令人窒息的回放——那只徒劳伸出的手,掌心空荡的触感,衣角惊鸿一瞥的浪花纹样……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房间,最终落在窗边那个小小的梳妆台上。台面一角,搁着一只旧物。
那是一只小小的、做工颇为粗糙的发条音乐盒。材质是廉价的锡合金,边缘有些许磕碰的凹痕,表面镀层早已磨损脱落,露出底下暗沉的底色。这是她搬进这间公寓时,在角落的杂物堆里发现的,或许是前任租客的遗落之物。当时鬼使神差地,她没有将它扔掉。
音乐盒的造型是一个拙劣模仿的海贝,贝壳顶端有一个同样粗糙的、雕刻成微型海妖形态的饰物。海妖的面容模糊,歌喉的姿态却做得极尽夸张,仿佛正倾尽全力歌唱着某个无人听见的旋律。
她的手指,还在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带着一种冰冷的麻木,迟疑地、几乎是小心翼翼地伸向那枚音乐盒。指尖触碰到冰冷粗糙的金属外壳,那实体的、冰冷的触感,莫名带来一丝诡异的安定感。
她捻住了侧面的发条钥匙。金属冰冷而细小,硌着指腹。她开始缓慢地、有些滞涩地旋转它。
发条装置内部传来干涩的、细微的摩擦声,“咔哒……咔哒……”,像衰老者的骨骼在艰难地移动。一圈,两圈……阻力很大,仿佛内部的齿轮早已锈蚀,不愿再被唤醒。这需要费力的、专注的上弦过程,奇异地抽走了她一部分混乱的思绪。
终于,发条上到了尽头。她松开了手指。
短暂的寂静。
然后,极其突兀地,音乐盒内部某个锈蚀的齿轮猛地弹动,发出一声尖锐、扭曲、完全变调的“叮”!
这声怪响之后,音乐才艰难地、断断续续地流淌出来。但那已不能被称之为旋律。原本应是一首古老枫丹民谣的调子,此刻完全走了形。音色沙哑刺耳,像是砂纸在摩擦生锈的铁片。节奏忽快忽慢,在一个不该停顿的地方骤然卡住,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然后又猛地跳过几个音符,癫狂地加速,最终再次陷入混乱不堪的、吱吱嘎嘎的杂音里。
这根本不是音乐。这是一场声音的灾难,是机械垂死的哀鸣,是记忆被彻底扭曲后发出的、尖厉的嘲笑。
而那扭曲变调的旋律,偏偏……是她所熟悉的。
不是作为芙宁娜所熟悉的那些神圣颂歌、宫廷乐章,而是在更久远之前,在她还不是“水神芙宁娜”之前,或许在某个被彻底遗忘的、属于真正凡俗童年的角落里,曾经听过的、流淌在街巷之间的简单歌谣。
此刻,这熟悉的轮廓被以最丑陋、最刺耳的方式呈现出来。
“咔……吱嘎——”
音乐盒内部发出一声更大的、仿佛什么东西断裂的脆响。那扭曲的歌声戛然而止。只有那个粗糙的海妖饰物,依旧保持着那种竭尽全力、却发不出任何正确声音的可悲姿态,僵立在贝壳之上。
公寓里重新陷入了死寂。只有窗外沉闷的风雨声作为背景音。
而那走了调的、戛然而止的“海妖绝唱”,却像一枚冰冷的针,刺破了她强行维持的麻木。
它仿佛在嘶哑地嘲笑着:看啊,这就是你。一个内部早已锈蚀、走调、发不出正确声音的空壳。你所扮演的盛大乐章,不过是这样一场扭曲的、刺耳的杂音。你所守护的记忆,你所代表的“永恒”,最终都会变成这样一场狼狈的、突然中断的哑剧。
掌心的空荡再次鲜明起来,那湿透手套的冰冷触感紧贴着皮肤。救援者衣角的浪花纹样在脑海中灼烧。
没有神迹。没有回应。只有这走了调的音乐盒,和它那代表着她全部存在现状的、嘶哑的绝唱。
她猛地伸出手,不是向着窗外洪水,而是向着那只依旧张着嘴的、无声嘶鸣的海妖音乐盒——
手指却在即将触碰到的瞬间,僵硬地停在了半空。
最终,那颤抖的手指缓缓落下,没有扫开音乐盒,而是无力地覆盖在了冰冷的、沉默了的锡合金海贝上。
仿佛覆盖住了自己那同样嘶哑的、再也唱不出任何旋律的喉咙。
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指尖,一丝丝渗入,与体内那无边无际的空洞逐渐融为一体。
海妖绝唱,终归沉默。唯有雨声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