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医院的慰问演出

洪水开始缓慢退却，留下满目狼藉。街道上覆盖着厚厚的淤泥，夹杂着破碎的杂物和腐烂的水草，在稀薄的阳光下散发出浓重刺鼻的气味。救援工作仍在继续，但生活的节奏试图重新找回它的脉搏。布告栏上贴出了新的告示，招募志愿者前往临时安置点和医院提供帮助，其中一行字迹格外醒目：“枫丹廷儿童医院急需文艺慰演，抚慰受惊孩童。”

纸张在晨风中微微颤动。她的目光掠过那行字，脚步未有停顿，如同掠过其他所有与她不再相关的信息。回到那间依旧潮湿的公寓，窗外搬运淤泥和清理杂物的声响持续不断，像是对某种终结过程的冗长注解。

然而那则告示，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微小石子，漾起的涟漪远比预期更为持久。并非出于责任或使命感——那些宏大的词汇早已随着神座一同空悬——而是一种更细微、更难以名状的牵引。或许是隔壁画家调色盘上那些挣扎着、却依旧存在的蓝色，或许是那日洪水中救援者衣角一闪而过的浪花纹样，又或许，仅仅是这过于漫长的、被废墟和寂静包围的时间里，需要一点不同的声响。

几日后的一个下午，她站在了枫丹廷儿童医院的走廊入口。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与儿童药品混合的、略带甜腻的尖锐气味，掩盖了洪水的腥臭，却构成另一种形式的窒闷。苍白的墙壁，光洁得反光的地板，穿着白色衣裙匆匆走过的护士，一切都显得过于明亮、过于整洁，反而透出一种紧张的脆弱感。隐约的哭声、医疗器械的轻撞声、还有某种低频的嗡鸣，交织成属于此地的独特背景音。

她被一位表情疲惫却勉力微笑的护士引到了一间活动室门口。门敞开着，里面已经聚集了二三十个孩子。年龄不一，有的头上缠着绷带，有的手臂打着石膏，有的只是抱着膝盖蜷缩在椅子上，眼睛里还残留着未散尽的惊恐。他们都很安静，那种安静并非乖巧，而是一种被巨大变故暂时夺走了活力的沉默。几个本地的志愿者正在笨拙地试图调动气氛，弹奏着一把音准欠佳的七弦琴，唱着跑调的民谣。

她的出现，并未引起太大波澜。孩子们的目光懒洋洋地扫过她，又迅速移开，回到自己的膝盖或窗外空荡荡的天空。她穿着最不起眼的深蓝色棉裙，头发简单束起，脸上没有任何舞台妆痕，混在志愿者中，平凡得如同水滴汇入河流。

没有预先的宣告，没有聚光灯的追逐，甚至没有一把像样的椅子。组织者只是递给她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漆皮剥落的小小手摇铃鼓，示意她可以“随便表演点什么，让孩子们开心一下”。

她接过了那个铃鼓。皮质鼓面有些松弛，摇晃时发出的声音沙哑而散乱，缀着的几个小铃铛响声也不甚清脆。一件彻头彻尾的、简陋的凡人物件。

她站到了房间前方那块算不上舞台的空地上。脚下是沾着点点污渍的软垫。几十双或茫然、或好奇、或依旧沉浸在自身恐惧中的眼睛望了过来。没有期待，没有崇拜，只有一种孩童式的、直白的审视。

喉咙有些发干。她熟悉的是歌剧院宏伟的穹顶，是万千信徒狂热的注视，是精心编排的史诗乐章。而非这充斥着药水味的房间，这群受伤受惊的孩子，这把破旧的铃鼓。

她轻轻吸了口气，消毒水的味道刺入鼻腔。然后，手腕有些生涩地晃动了一下。

“嚓啦啦…叮…”

铃鼓发出干涩而犹豫的声响，几个音符有气无力地蹦出来，很快消散在沉闷的空气里。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皱了皱鼻子，似乎觉得这声音很难听。

失败的开场。若是从前，此刻应有乐师慌忙调整音弦，侍从吓得脸色发白。

她停顿了一下，没有恐慌，也没有懊恼。只是看着台下那些缺乏兴致的小脸。然后，她再次摇响了铃鼓，这次，加入了一段极其简单、甚至有些笨拙的拍手节奏。她开始哼唱。

不是庄严的神颂，不是复杂的咏叹调。那是一首古老到几乎被遗忘的枫丹童谣，旋律简单重复，歌词讲述着一条小鱼如何逆流而上的小故事。她的声音起初有些低，带着久未用于歌唱的沙哑，甚至有一两个音险些飘走。

但渐渐地，那简单的旋律自身生出一种力量。她放弃了所有“水神”吟唱时的技巧与华丽转音，只是用最本真、甚至有些扁平的声音，一遍遍重复着那简单的调子。手腕摇晃铃鼓的节奏也变得稳定起来，虽然依旧沙哑，却准确地敲打在节拍点上。

“……小鱼儿，尾巴摇，跳过石头，冲过浪……”

歌词幼稚，旋律单调。

然而，奇迹般地，一个抱着破旧玩偶、一直低着头的小男孩，悄悄地抬起了眼。另一个靠在母亲怀里的孩子，手指无意识地跟着节奏轻轻抠着母亲的衣服。那个最初皱眉的小女孩，嘴角微微松动了一下。

她没有试图用元素力变出任何水花幻影，没有用神力让声音变得空灵魅惑。她只是在那里，笨拙地、认真地摇着一个破铃鼓，唱着一首简单的歌。额角甚至因为这点微不足道的活动而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被她用手背随意擦去——一个毫不优雅、完全属于凡人的动作。

唱到第二遍时，她尝试着做了一个极其简单的、模仿小鱼摆尾的手指动作。动作有些僵硬，甚至显得有些傻气。

突然，角落里传来一声极轻微、带着鼻音的咯咯笑声。

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

很快，又有几声犹豫的笑声加入进来。孩子们的目光渐渐聚焦，那层包裹着他们的惊恐和麻木的硬壳，似乎被这笨拙的、毫无威胁的歌声和动作，敲开了一丝微小的缝隙。

一曲终了。没有掌声。只有短暂的、略显突兀的安静。

然后，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小声开口，眼睛看着她手里的铃鼓：“……那个，能再摇一下吗？”

她依言轻轻一摇。

“嚓啦啦…叮…”

更多的孩子看了过来。

没有神迹。没有辉煌的落幕。只有一首简单的童谣，一个破旧的铃鼓，和几十个孩子眼中短暂重燃的、微弱的好奇光芒。

她站在那里，握着那枚边缘有些割手的旧铃鼓，呼吸因刚才的哼唱而略微急促。消毒水的味道依旧刺鼻，窗外洪水退却后的清理声隐约可闻。

但在此刻，在这间充满药水味的儿童医院活动室里，在那几十道微弱却真实的目光注视下，那掌心的空荡感，那五百年的重量，似乎悄然松动了一粒微小的尘埃。

一场没有神明降临的慰问演出。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