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儿童医院带回的气味似乎久久不散,并非仅仅是消毒水的尖锐,还有一种更为复杂的、属于脆弱生命与微小汗珠混合的气息,萦绕在鼻尖,也附着在衣物上。那首简单童谣的旋律碎片,如同不受控制的浮标,偶尔还会在脑海那片沉寂的水面上轻轻碰撞,发出细微的回响。
窗外,洪水退却后的清理工作仍在继续,铁锹刮擦地面的声音和人们偶尔的呼喊声取代了之前的咆哮,成为一种新的、充满疲惫感的背景音。阳光终于变得有力了些,透过窗棂,在地板上切出明亮的光斑,照亮空气中缓慢舞动的尘埃。
她的目光落在房间角落。那里放着一个旧的搪瓷洗衣盆,边缘有几处磕碰掉漆,露出底下黑沉的颜色。盆里盛着半满的清水,水面上漂浮着些许从窗外飘进的细小尘埃,在光线下无所遁形。
然后,是那双手套。
那双深蓝色的丝绸手套,曾经象征水神权柄的延伸,如今却成了所有挣扎、徒劳与崩溃的最直接见证者。它们被从手上褪下后,便一直蜷缩在桌角,像两只失去了生命力的、颜色过于华丽的甲虫。
此刻,它们被拿起,近乎郑重地,放入那盆清水之中。
丝绸遇水,并未立刻沉没,而是先是漂浮了片刻,深蓝色的缎面吸附了水分,颜色骤然变得深沉、饱和,近乎于黑。然后,以一种缓慢而决绝的姿态,一点点向下沉去,最终完全浸没。细微的气泡从织物纤维的缝隙中被挤出,无声地升上水面,破裂。
她搬来一张矮凳,坐在盆边。挽起的袖口露出纤细而并不柔弱的手腕,腕骨清晰。没有侍女跪在一旁递上特制的、散发着鸢尾花香氛的昂贵皂液,没有另一双手替她完成这繁琐的清洁工作。
只有一块最普通的、淡黄色的洗衣皂,散发着一种质朴的、略带碱性的气味。她拿起它,皂体有些湿滑,在水里蘸了蘸,然后,迟疑地、近乎生疏地,将它涂抹在浸湿的手套上。
动作起初是僵硬而笨拙的。丝绸湿水后变得格外娇贵脆弱,用力稍有不均便可能勾丝或损伤。她不得不放轻动作,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揉搓着那些曾经被紧紧攥住、留下深刻褶皱的地方——掌心处,那曾因极度用力而绷紧、甚至被指甲隔着布料抵出印痕的区域;指尖部位,那曾徒劳地伸向洪水、承接冰冷雨水的所在。
皂液遇水,并未产生丰富细腻的泡沫,只泛起一层稀薄而黯淡的白色沫子,黏附在深蓝色的丝绸表面,形成一种奇异的、斑驳的图案。
揉搓间,浑浊的细流从指缝间溢出,汇入盆中的清水里。那水流带着淡淡的灰黑色,仿佛洗去的并不仅仅是市集的尘埃、洪水的泥渍、或是医院消毒水的微痕。那里面,似乎还溶解了某些无形的东西——掌心中那场盛大而绝望的、却无人看见的仪式所残留的虚汗;那五百年来每一次微笑、每一次挥手所积淀下的、脂粉与荣光的微小碎屑;那场雨中徒劳召唤所留下的、冰冷的绝望气息;以及那首简单童谣哼唱时,指尖残留的、微不足道却真实的温度。
她一遍遍地蘸水,涂抹皂液,用手指的指腹极其轻柔地、耐心地揉搓着每一寸丝绸。水温不高,甚至有些凉意,浸泡得指尖皮肤微微发皱,泛起白色。这是一种全新的、陌生的触感,一种完全属于身体劳作的、带着轻微摩擦力的真实感。
阳光移动着,将她的身影和洗衣盆的影子拉长,投在光洁的地板上。空气中只有水流轻微的晃动声,手指揉搓丝绸时发出的极细微的沙沙声,以及她自己平稳的呼吸声。
她低头,注视着水中的手套。它们不再闪烁着神性的微光,只是两片浸饱了水的、颜色深沉的普通丝绸,顺从地在她手中被翻动、揉搓。曾经象征着无上权柄与距离的物件,此刻正承受着最平凡、最琐碎的清洁过程。
泡沫渐渐变得浑浊,盆中的清水也不再清澈。那些被洗濯下来的,究竟是什么?她无法完全说清。但掌心里,那空荡了许久的、冰凉的错觉,似乎在这一次次真实的、带着水温与摩擦感的揉搓中,被一点点填入了某种极其细微的、坚实的物质。
终于,她认为洗净了。将手套从浑浊的皂水中捞起,拧干的动作依旧带着生疏的小心翼翼,清冽的水流从指缝间哗哗流回盆中。然后,她换上一盆干净的清水,将手套浸入,漂洗。
一遍,两遍。
直到拧出的水流变得清澈,不再带有任何皂液的滑腻感。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阳光正好。她将那双洗得干干净净的深蓝色丝绸手套,仔细地展开,抚平上面最后一丝褶皱,然后搭在了窗台边晾晒衣物的细绳上。
湿透的丝绸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深沉而均匀的蓝色,水珠沿着布料纹理缓缓滚动,汇聚在指尖处,悬垂良久,最终滴落,在窗台的石板上留下一个深色的、迅速蒸发消失的水印。
微风拂过,那双手套轻轻晃动,柔软,轻盈,不再沉重。
她站在窗前,看着它们。看着水珠不断滴落,看着阳光将湿润的丝绸渐渐晒出暖意,看着那抹蓝色在自然光线下,褪去了所有神秘的、威严的光环,变得普通,却真实。
盆中的污水尚未倒掉,静静置于角落,倒映着一小片窗外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