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双子星

实验室里空气凝重，仿佛能拧出冷凝管滴落的汗水。新生们笨拙摆弄着分液漏斗和烧瓶，空气中弥散着乙醚刺鼻的甜香，压不住一股初入化学圣殿的惶惑。唯有林晞的操作台是个静默的孤岛，纤秀手指稳定如磐石，细流溶液自漏斗口坠入圆底烧瓶，精准到匪夷所思。她微微前倾，实验服下轮廓清瘦，眉宇间却有一股全神贯注的光，如同打磨一块稀世璞玉。

“温度……蒸汽压……”她喃喃自语，声音清得像落在冷凝管上的水滴。

烧瓶中，溶液在低温下缓慢析出晶体，过程起初微不可察。

银发疏朗的顾志远教授鹰隼般目光扫过嘈杂的实验台，行至林晞身旁时骤然凝住。浑浊镜片后的双眼罕见地亮起，他忘了出声纠正邻座学生粗暴晃荡分液漏斗的动作，视线胶着在那缓慢趋于澄澈的溶液上——最终，匀净无色晶体铺满瓶底，近乎完美。

“林晞同学！”顾教授终于发声，权威嗓音压下满室躁动，“这个半熔温度控制堪称典范！”满室目光顷刻汇聚，被包裹在焦点中央的林晞脸颊飞红，像骤然被日光青睐的花瓣。她有些局促地拢拢垂落耳际的发丝，唇角却忍不住向上弯起纯粹弧度，“就是乙醚蒸汽压波动有点烦人……加热套功率稍微调低半格会稳。”阳光下，她眼中跃动光芒，是对化学本真纯粹的热爱。

隔了一条狭窄过道，苏冉捏着昂贵的硼硅烧瓶柄，如同握着高脚杯。阳光在她乌亮发髻边缘镀上一圈清冷轮廓，并未抬首。一滴冷凝水珠悬在她面前的冷凝管末端，晶亮映出她眉间一丝紧绷的、被挑战者点燃的炽热。指尖收紧，瓶底昂贵材质在掌温下渗出几乎不存在的细微汗意。

苏冉动作骤然提速。她弃了讲义，纤长指尖划过试剂架，掂量、倾倒、回旋，姿态精妙如一场默剧舞蹈。操作台上瞬间堆满复杂精巧的玻璃迷宫，重结晶，减压蒸馏，高沸点溶剂在真空氛围中诡异滚动，一套繁复工艺在沉默中行云流水地铺开。当最后一套装置完美组装完毕，她才停下动作，如同收起名剑入鞘。

“很好。”顾教授颔首。赞赏未竟，实验室一角忽传来压抑惊呼——却是林晞桌前不知何时又围了半圈学生。顾教授已被那普通水杯中的奇迹吸引：“……微量产物都处理干净了？林同学，这思路相当清奇！”

一簇难以名状的情绪骤然刺入苏冉骨髓深处，并非嫉妒那赞誉本身，而是林晞对瓶瓶罐罐流露出的纯粹热忱，像针扎穿了苏冉精心堆砌的堡垒。指尖搭在冰凉的抽滤瓶磨砂接口上，那刺骨寒意竟让她指尖几不可察地蜷了一下。

这时，许曼秋幽灵般悄然贴至苏冉身侧，带着一丝慵懒淡香。“这位林晞，”她语调轻若耳语，“看着温良无害……”话音裹着糖衣的薄刃，看似随意试探，却像淬毒的针尖。苏冉睫羽未掀，视线掠过林晞澄净笑容，投向面前抽滤瓶口滴落的最后一滴母液，“实验室里无害？”她声线平稳如恒，“不过是无知与迟钝披了件无害外衣罢了。”

最后一字落地时，微带金属质感的尾音在嘈杂实验室中撞上隔壁张欣因心慌而失手掉落的玻璃棒，脆响几乎湮没。这位胆怯的学生霎时白了脸，眼神如惊鹿躲闪。她看清了苏冉眼中一瞬转过的冰，亦瞥见许曼秋唇边那抹饶有兴致的弧线，心缩成一团。

显微镜公用位前，一隅拥挤空间被无形的静默分割。

“你先？”林晞让开位置，微笑道。

苏冉唇角那抹无可挑剔、却仅止于客套的微笑恰到好处浮现，“谢谢。”她并未推辞，俯身调试镜筒，发丝垂落勾勒出雕琢般的下颌线条，镜筒末端冰凉接触肌肤如石，眼底则死死锁住视野：林晞那片无色纯净晶格，结构简单却完美到无懈可击。纯粹，如同最锋利的刀锋。镜底冰冷视野里，一簇躁动无可抑制地灼烧。

就在苏冉挺直腰身撤离目镜之时，一缕垂落的发丝拂过实验台边缘。林晞放在一旁、插着滤纸和标签的试剂试管，像个懵懂闯入禁地的孩子，被她实验服袖口不经意一碰，“啪”地滚落冰冷瓷砖地面，滑向布满电缆和杂物的阴暗角落。

林晞毫不犹豫矮身去捡：“别担心，干净的！”动作如林中拾果般自然。

苏冉的指尖僵在微调旋钮上，冰冷的金属铬纹磨砺着掌缘。她看着林晞毫不介意的神态，那瞬间松弛坦然的肢体语言像火苗舔舐着她控制一切的锁链。一道细小裂痕在那完美堡垒内部崩开，一丝羞恼猝不及防刺痛神经——并非为失手，而是这“纯净”竟能在她的规则领域如此从容不迫地安然无恙！

实验室尽头窗旁，许曼秋斜倚着一排试剂橱柜，细长指间把玩着一支不锈钢移液管。管尖细孔在夕照下凝聚一点针尖般的光，冰冷锐利如毒蜂尾刺。她将那一幕幕尽收眼底。移液器尖端缓缓向下转动，精确停在空烧杯上方，许曼秋的指尖悬停在活塞顶端，似一只瞄准猎物脉门的蜘蛛。

下课铃骤然撞碎凝滞空气。学生们像被搅动的浑水般卷向门口。

“刚才那个转化率，我再算一遍就能确定！”林晞清越嗓音在嘈杂中穿透而出，带着未熄的兴奋回响。张欣勉强对好友挤出一个笑容，却触电般缩回与林晞对视的眼神，只含糊应了声“好”，随即低头慌张擦拭干净得发亮的台面。

苏冉已悄然恢复，立于顾教授面前，微微前倾聆听指点。她颀长背脊笔直如剑，适才阴霾仿佛只是他人幻影。

许曼秋悄无声息地挽上苏冉手臂，仿佛一条吐信的蛇栖上枝头，“走？”声音轻佻带笑。

两人并肩而行，踏过门外夕阳投射的光斑，渐渐被走廊人流吞没。

实验室内最后一点昏黄余晖扫过林晞桌上那支被擦得发亮的普通试管，又爬上墙角那只曾横卧的试管残骸，光线如同无形的刻刀，在干净台面上刻下一道冰冷而无法被拭去的暗影。窗外明明是灿烂的晚霞满天，张欣却抱起双臂，一股难以名状的寒意无声爬上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