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大学校医院观察室角落那张窄床的蓝色隔帘半拉着，像一道褪色的伤口。林晞蜷在消毒水气味浓重的薄被里，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细密的刺痛。窗外暮色沉降，惨白顶灯的光线斜切过她深陷的眼窝，在颧骨下方投下浓重的阴影沟壑。她费力地抬起眼皮，视线如同蒙了层磨砂玻璃，艰难地聚焦在床尾悬挂的输液袋上。袋内澄澈的液体正以恒定的速度，一滴、一滴……坠入透明的滴壶腔室，发出微弱却清晰的“嗒、嗒”声。那声音在她被铊毒侵蚀的听觉神经里被无限放大、扭曲，如同冰冷的秒针，精准地切割着她所剩无几的时间。
她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舌尖舔舐到唇瓣上细小的裂口，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喉头滚动，吞咽的动作却引发一阵剧烈的干呕痉挛，胃袋空荡荡地抽搐着，牵扯着腹腔深处那团模糊的钝痛。额角细软的发丝被冷汗浸透，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几缕脱落的枯发缠结在枕套粗糙的纤维里，如同被遗弃的蛛网。
病房门被无声推开一条缝隙。许曼秋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滑入。她手里提着一只小巧的保温袋，袋口印着某高档轻食店的烫金Logo，与病房里廉价的消毒水气味格格不入。她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忧虑，目光却锐利如探针，精准地扫过林晞苍白的面容、深陷的眼窝、以及枕边那几缕刺眼的枯发。
“林晞？”许曼秋的声音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好些了吗？给你带了点好消化的粥。”她将保温袋放在床头柜上，动作轻巧地打开，一股温热、清淡的米香混合着菌菇的鲜气弥漫开来。她取出一只精致的白瓷小碗，里面是熬得细软绵密的米粥，点缀着几颗翠绿的葱花和几片切得极薄的鸡枞菌片。她拿起配套的瓷勺，舀起一小勺，细心地吹了吹，递到林晞唇边。
林晞的视线茫然地落在近在咫尺的瓷勺边缘。那温热的香气本该勾起食欲，此刻却像一把冰冷的钩子，猛地钩住了她胃袋深处那团翻腾的恶心感！一股强烈的、无法抑制的反胃猛地冲上喉头！她猛地侧过头，干呕出声，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病号服。
许曼秋的手稳稳地停在半空，勺中的粥微微晃动了一下，一滴米汤溅落在洁白的被单上，晕开一小块湿痕。她脸上的担忧没有丝毫变化，眼神深处却闪过一丝冰冷的评估光芒。她缓缓收回勺子，将碗轻轻放回床头柜，声音依旧温和：“还是没胃口？医生说是神经性厌食，别太担心……”她的指尖状似无意地拂过林晞额角被冷汗濡湿的发际线边缘，那里，新生的发根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浅褐色，脆弱得仿佛一触即断。
“你看你，头发都掉了好多……”许曼秋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怜惜，指尖却极其隐蔽地捻起枕边一根明显比之前脱落的更粗、根部色泽更浅的枯发，动作快得如同魔术师藏牌。那根发丝被她悄然卷入掌心，如同收集到一份关键的战利品。
化学系顶楼那间专供尖子生使用的独立实验室，此刻如同一个被抽干了空气的真空罐。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灯火如同散落的碎钻，遥远而冰冷。室内只亮着一盏位于通风橱顶部的冷光源，惨白的光束垂直落下，将操作台中央区域切割成一个孤立的、充满仪式感的舞台。
通风橱厚重的防爆玻璃视窗被降至最低，如同祭坛的帷幔被揭开。苏冉站在光柱边缘的阴影里，身姿挺拔如冰雕。她戴着薄如蝉翼的丁腈手套，指尖在冰冷的操作台面缓缓滑过，感受着那细微的颗粒感。面前，一字排开三只透明的玻璃培养皿。左边一只，盛着林晞水杯中残留的最后几毫升清水，在强光下折射出微弱的光晕；中间一只，是半块被碾碎的黄油面包残渣，边缘已经干硬发黄；右边一只，则是许曼秋刚刚带来的、保温袋中那份精致鸡枞菌粥的微小样本，米粒晶莹，菌片薄透。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电镜，逐一检视着这些载体。水杯的豁口边缘，残留着林晞干裂唇纹的印记；面包的碎屑里，仿佛还凝固着图书馆报告厅里那声钢笔坠地的刺耳噪音；而那碗粥的香气分子，此刻正混合着消毒水的气味，在通风橱内微弱的气流中无声地纠缠、扩散。
阴影深处，许曼秋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充满诱惑的嘶嘶声：“水……太慢了。”她的指尖在虚空轻轻一点，精准地落在中间那只盛着面包碎屑的培养皿上，“面包……她吃得越来越少。”指尖最后滑向右侧那只盛着粥样品的培养皿，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蛊惑，“粥……她总得喝点东西续命……不是吗？”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向苏冉紧绷的神经末梢。
“剂量……”许曼秋的指尖在空气中划出一道无形的弧线，最终悬停在虚空某处，仿佛那里有一个看不见的阀门，“翻倍。”她吐出这两个字，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带着千钧之力，“加上……电解质载体。”她的唇边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如同刀锋在黑暗中一闪而过的寒光，“钠、钾……帮她‘恢复’一点电解质平衡……让那些庸医更摸不着头脑……也让铊离子搭个顺风车，跑得更快些……”她的眼神闪烁着一种近乎病态的兴奋，“想想看，冉，当那些本该维持生命的离子，变成加速死亡的催化剂……多美？”
苏冉的指尖在冰冷的台面上骤然停住。她缓缓抬起眼，目光穿透通风橱玻璃视窗的阻隔，落在许曼秋那张被阴影模糊了轮廓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赞许，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如同宇宙真空般的绝对沉寂。那沉寂本身，就是一种默许。
许曼秋嘴角的弧度加深了。她如同得到了最高指令的刽子手，无声地向前滑了一步，彻底融入那束惨白的光柱之下。她戴上手套，动作精准而优雅。她拿起一支全新的、带有精密刻度的微量移液器，钛合金吸头在冷光下闪烁着致命的寒芒。她的目光落在操作台角落——那里静静躺着一只小巧的棕色玻璃瓶，瓶身标签上印着几个清晰的小字：氯化钾 (KCl) GR。
移液器尖端无声地刺入瓶内澄清的液体中。刻度柱内，透明的液柱缓缓上升，精准地停在0.5毫升的刻度线上。紧接着，她换上一支新的吸头，移向旁边另一只标签为氯化钠 (NaCl) GR的试剂瓶。同样的动作，同样的精准。最后，她的目光投向那只最关键的、贴着硫酸铊三水合物标签的棕色试剂瓶。瓶内，无色透明的液体如同沉睡的死神。移液器尖端刺入，液柱上升，稳稳停在1.0毫升的刻度线上——剂量翻倍。
三管透明的液体，在冰冷的移液器管体内静静流淌，如同三条即将汇入死亡之河的支流。许曼秋的手指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她将移液器尖端悬停在那份取自保温袋的、盛在玻璃培养皿中的温热粥样上方。她的眼神专注而冰冷，如同正在进行一项神圣的化学合成实验。
就在那浓缩了死亡精华的混合液即将滴落的瞬间——
“等等。”苏冉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冰冷得像一块投入沸水的坚冰。
许曼秋的动作瞬间凝固，指尖悬停在半空，移液器尖端那滴饱满欲坠的混合液在惨白灯光下折射出诡异的光泽。
苏冉的目光并未离开那碗粥。她的视线穿透澄澈的液体，仿佛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那些悬浮在米汤中的淀粉微粒、蛋白质胶束、以及……那些被精心切碎的鸡枞菌纤维。她的指尖在操作台冰冷的金属边缘轻轻敲击了一下，发出一个短促而清晰的音节：“载体……不够纯粹。”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对完美载体的偏执，“杂质……会干扰吸收效率。”
她的目光缓缓抬起，越过许曼秋的肩膀，落在实验室角落一台高速离心机上。冰冷的金属外壳在阴影中沉默矗立。“提纯。”她吐出两个字，如同下达最终判决。
许曼秋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一丝极细微的、被冒犯的愠怒在她眼底深处一闪而逝，如同冰层下瞬间冻结的涟漪。但下一秒，她的嘴角重新弯起那抹顺从的弧度，声音轻柔：“当然……纯度至上。”她放下移液器，转身走向那台沉默的离心机，动作流畅得没有一丝停顿。高速旋转的转子即将吞噬那份温热的粥样，将其中的“杂质”——那些维持生命的营养物质——在强大的离心力场中彻底剥离、粉碎，只留下最“纯净”的、适合承载死亡的液体基底。
通风橱内，苏冉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三只培养皿上。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自己手套下冰冷的手腕皮肤，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林晞痛苦挣扎时传递来的、微弱的生物电流震颤。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掌控感与毁灭欲的冰冷火焰，在她沉寂的眼底无声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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