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树下的时光胶囊(续)
解雨臣的车停在铺子门口时,轮胎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都透着股急促。他从副驾拎出个蒙着防尘布的旧投影仪,金属外壳上还沾着拍卖行的编号贴纸——这是他上周刚拍下来的老物件,本想留着当摆设,没成想倒先派上了用场。
“别愣着了,”解雨臣把投影仪往院子里的石桌上放,指尖蹭到积灰,随手用袖口擦了擦,“找根线,接我车上的电源,应该能撑到播完。”
胖子立马跳起来去搬凳子,黑瞎子则蹲在石桌旁帮着调镜头,墨镜滑到鼻尖,露出的眼睛里没了平时的戏谑,倒多了点认真。我握着那卷录像带,指尖总觉得发沉,张起灵站在我身边,手指轻轻搭在我手腕上,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像在帮我稳住那点莫名的心慌。
阿宁把院子里的遮阳伞拉到最大,挡住午后的烈阳,又从车里拿了几瓶冰可乐,放在石桌角上,瓶身很快凝出水珠。“先说好,”她拧开自己那瓶,喝了一口,“要是里面是恶作剧,我第一个找你们算账。”
我没接话,只是深吸一口气,把录像带塞进投影仪的卡槽里。齿轮转动的“咔嗒”声在安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白墙上很快映出模糊的光斑,随着解雨臣调整焦距,画面渐渐清晰起来——不是我们熟悉的杭州,也不是曾经去过的斗里,而是一片陌生的雪山。
镜头晃得厉害,像是有人在风雪里举着机器,背景里能听到呼啸的风声,还有隐约的铃铛声,像是藏海花的铃铛,又比记忆里的更沙哑。过了几秒,画面稳定下来,最先出现的是黑瞎子。
他老了。
不是平时眼角那点刻意的细纹,是真的老了——头发全白了,梳得整整齐齐,却还是有几缕垂在额前;脸上的皱纹很深,尤其是眼角和嘴角,笑起来的时候,纹路能堆到耳根;曾经总是转个不停的墨镜换成了老花镜,镜框是普通的黑塑料,镜片后面的眼睛没了当年的狡黠,只剩下一种沉淀了岁月的温和。
他穿着件黑色的冲锋衣,领口别着枚小小的银质徽章,我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认出那是当年我们在西沙捡的贝壳磨成的,后来胖子说要做“铁三角徽章”,结果只做了四枚,潘子、我、胖子、小哥各一枚,黑瞎子当时还闹着要,没成想他居然留到了现在。
“哟,各位老伙计,”黑瞎子的声音透过投影仪的喇叭传出来,带着点电流的杂音,却还是能听出他特有的语调,“要是你们能看到这个,说明那棵老樟树没被砍,时光胶囊也没被耗子咬——胖爷,你当年说要在树底下埋酱鸭,还好没埋,不然现在早馊了。”
画面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声,接着,张起灵出现在镜头里。
他也老了。
不是容颜上的衰老,是气质里的变化——曾经挺拔得像青松的身形,如今微微有些佝偻,肩膀上搭着件灰色的羊毛衫,是我当年给他织的,针脚歪歪扭扭,他却一直穿着;头发长了些,垂到肩膀,有几缕已经染上了霜白,不像年轻时那样乌黑;手里还是拿着那把黑金古刀,刀鞘上的花纹被岁月磨得模糊,却依旧透着股凌厉。
他走到黑瞎子身边,没有说话,只是对着镜头微微点了点头,眼神里没有了当年的迷茫,只剩下一种平静,像是看过了太多岁月的流逝,终于沉淀下来的安稳。
“我们现在在长白山,”黑瞎子伸手拍了拍张起灵的肩膀,声音低了点,“你们走了以后,每年我们都会来这儿,看看雪,也看看……当年小哥守的那扇门。”
画面突然转了个方向,对准了远处的雪山之巅。那里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白光,隐约能看到一道黑色的轮廓,像是青铜门的残影。“胖爷,你当年总说长白山的雪不好看,”黑瞎子的声音带着点笑意,却又透着股说不出的悲凉,“其实挺好看的,就是太冷了,冷得能把人的心都冻住。”
张起灵这时才开口,声音比当年低了些,却依旧清晰:“胖子,解雨臣,阿宁,吴邪……”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什么,“你们还好吗?”
我的眼眶突然就热了。他还是这样,话不多,却总能准确地叫出我们每个人的名字,哪怕过了这么多年,哪怕我们已经不在他身边。
“我们挺好的,”黑瞎子接过话头,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小的笔记本,翻开,“我跟小哥住在杭州,就住在吴邪当年的铺子里,院子里的老樟树还在,每年夏天都会开很多花,就是落得满地都是,打扫起来麻烦。”
他顿了顿,翻了一页笔记本:“胖爷,你当年说要开个火锅店,我们帮你开了,就在铺子隔壁,名字叫‘铁三角火锅店’,生意挺好的,就是没人跟我抢最后一块毛肚了。”
胖子的肩膀突然抖了一下。他蹲在凳子上,手里还握着半瓶冰可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可乐瓶上的水珠滴在他的裤子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没说话,只是把头扭向一边,看着院子里的老樟树,我知道,他哭了。
“小花,”黑瞎子继续说,声音又低了点,“你当年的戏班,我们帮你保住了,现在还有人在唱你当年编的戏,就是没人能唱出你的味道了。阿宁,你当年想找的那个海底墓,我们后来又去了一次,里面的东西都还在,就是没了你当年的那股子冲劲。”
解雨臣靠在遮阳伞的杆子上,手里握着个茶杯,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没说话。他的脸色很白,平时总是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有几缕垂了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他的沉默里,藏着太多的难过。
阿宁喝了口可乐,眼神里满是复杂。她看着画面里的黑瞎子和张起灵,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把可乐瓶捏得更紧了。
“吴邪,”黑瞎子的声音突然转向我,“你当年总说,希望我们都能好好的,我们做到了。就是有时候会想你,想你当年跟我们抢着付账,想你当年在斗里吓得尖叫,想你当年……”他顿了顿,声音有点哽咽,“想你当年埋时光胶囊的时候,说要跟我们一起退休。”
张起灵这时又开口了,他看着镜头,眼神里满是温柔:“吴邪,我很想你。”
这一句话,像是一把锤子,狠狠砸在我的心上。我再也忍不住,眼泪掉了下来,砸在石桌上,溅起一小片水花。张起灵伸手把我搂进怀里,轻轻拍着我的后背,他的肩膀很宽,很温暖,像是能给我所有的支撑。
画面里的黑瞎子擦了擦眼睛,又恢复了平时的笑容:“好了,不说这些难过的了。我们拍这个录像带,就是想告诉你们,别担心我们,我们挺好的。你们也要好好的,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别总想着下斗,也别总想着那些不开心的事。”
张起灵点了点头,补充道:“享受当下。”
画面渐渐暗了下来,最后定格在黑瞎子和张起灵站在雪山之巅的背影上,他们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像是要融进那片雪地里。投影仪的齿轮停止转动,“咔嗒”一声,院子里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胖子第一个站起来,抹了把脸,声音有点沙哑:“行了,看完了,胖爷我去买点酱鸭,晚上咱哥几个喝一杯。”他没等我们回答,就匆匆走了,脚步有点踉跄。
解雨臣也收起了茶杯,对着我们笑了笑,却笑得有点勉强:“我还有点事,先走了,晚上要是喝酒,记得叫我。”他转身的时候,我看到他的肩膀微微抖了一下。
阿宁把剩下的可乐瓶扔进垃圾桶,拍了拍我的肩膀:“别难过了,他们说得对,我们该好好享受当下。”她说完,也转身走了,背影很快消失在巷子口。
黑瞎子收起投影仪,对着我和张起灵笑了笑:“天真,小哥,别想太多了,晚上我来做饭,给你们露一手。”他也走了,院子里只剩下我和张起灵。
我靠在张起灵的怀里,眼泪还在掉,他轻轻擦着我的眼泪,没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我。过了很久,我才渐渐平静下来,抬头看着他:“小哥,我们也会像他们一样吗?”
张起灵看着我,眼神里满是坚定:“不会,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我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只是靠在他的怀里,看着院子里的老樟树。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像是我们曾经的回忆,一点点拼凑出我们的过往。
就在我以为录像带已经播完的时候,白墙上突然又亮起了光斑。我愣了一下,抬头看向投影仪,发现录像带还在里面,齿轮又开始转动起来。
张起灵也直起身子,看着白墙上的画面。
画面里只有张起灵,没有黑瞎子,也没有雪山,只有一间熟悉的屋子——是我当年的铺子,里面的摆设跟现在一模一样,只是多了些岁月的痕迹。他坐在我平时看书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个小小的相框,相框里是我们当年在长白山拍的照片,我笑得一脸傻气,他则站在我身边,眼神里满是温柔。
“吴邪,”他看着镜头,声音很轻,却很清晰,“如果你能看到这个,说明我已经不在你身边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眼泪又开始掉。
“我知道,你肯定会难过,”他继续说,手指轻轻摩挲着相框,“但是别难过太久,我希望你能天天开心,像当年一样,笑得没心没肺。”
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什么:“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七星鲁王宫见面,你跟在我身后,问我是不是哑巴;我还记得,我们在西沙海底墓,你为了救我,差点被粽子抓到;我还记得,我们在长白山,你抱着我,说要等我十年……”
他的声音带着点哽咽,却依旧继续说:“这些回忆,我都记在心里,从来没有忘记过。我知道,我陪你的时间太短了,但是我很开心,能陪你走过这么多年。”
“吴邪,”他看着镜头,眼神里满是不舍,“如果有下辈子,我还想跟你在一起,还想跟你一起下斗,一起冒险,一起埋时光胶囊。”
“我希望你能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别总想着那些不开心的事;我希望你能多跟胖子、小花、黑瞎子他们聚聚,别总一个人待着;我希望你能找到一个能陪你到老的人,别再孤单了。”
“吴邪,我很想你,很想很想你。”
“吴邪,再见了。”
画面渐渐暗了下来,最后彻底黑屏,投影仪的齿轮也停止了转动。院子里一片寂静,只剩下我和张起灵的呼吸声,还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我靠在张起灵的怀里,哭得撕心裂肺。他紧紧地抱着我,轻轻拍着我的后背,我能感觉到他的肩膀也在抖,能感觉到他的眼泪掉在我的头发上,很凉。
过了很久,我才渐渐停止哭泣,抬头看着他:“小哥,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吗?”
张起灵看着我,眼神里满是痛苦和不舍,却还是点了点头:“不会。”
我知道,他在骗我。我也知道,总有一天,他会离开我,就像录像带里说的那样。但是我不想去想,我只想珍惜现在的时光,只想跟他一起,好好享受当下。
夕阳渐渐西下,把院子里的一切都染成了金色。我和张起灵坐在石凳上,手牵着手,看着院子里的老樟树,看着远处的巷子口,看着这个我们曾经一起生活过的地方。
我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也许会有很多的困难和离别,但是我不怕。因为我知道,只要有张起灵在我身边,只要我们还能一起看着这片夕阳,一起感受这份温暖,就足够了。
只是,我还是会忍不住想,如果时光能倒流,如果我们能一直在一起,该多好啊。
可惜,没有如果。
夕阳最后一点余晖落在老樟树上,院子里渐渐暗了下来。我靠在张起灵的怀里,闭上眼睛,感受着他的体温,感受着他的心跳,心里满是遗憾,却又带着点莫名的安稳。
至少,我们现在还在一起。
至少,我们还有很多的时间,可以一起创造更多的回忆。
至少,我们还能一起,看着这片夕阳,直到最后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