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雨总带着股不讲理的韧劲，豆大的雨点砸在出租屋锈迹斑斑的防盗窗上，噼啪声响里混着老旧空调外机的嗡鸣。林悦蹲在狭窄的过道里，正用胶带修补被雨水泡软的纸箱，箱子里是她攒了三个月的废品——塑料瓶在潮湿空气里泛着淡淡的霉味，硬纸板边缘卷成波浪形，却被她码得整整齐齐，像在守护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悦悦！有人找！”房东阿姨的大嗓门穿透雨幕，带着点罕见的小心翼翼。林悦直起身时后腰一阵发酸，她拍了拍沾着灰尘的掌心，看见两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站在楼道口，笔挺的裤脚没沾半点泥星，与这满是油烟味的老楼格格不入。
其中高个男人递来烫金名片时，林悦注意到他袖口的银色袖扣在昏暗光线下闪了闪。“林小姐，我们是苏氏集团法务部的，”男人声音平稳得像播音腔，“苏振国先生希望见您一面，关于您的身世。”
纸箱突然从手里滑落，硬纸板散了一地。林悦盯着名片上“苏氏集团”四个字，耳中嗡嗡作响——这个名字她在电视上见过无数次，财经频道里那个头发花白的男人总穿着昂贵的手工西装，身后是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可这一切，和她这个靠捡废品攒学费的孤儿，有什么关系？
黑色轿车平稳地驶进雨幕，真皮座椅柔软得让林悦不敢放松脊背。车窗外的景象飞速倒退，破旧的棚户区被甩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绿树成荫的街道和精致的独栋别墅。当车子停在一扇雕花铁门前时，林悦数着门柱上盘旋的石雕龙纹，指尖无意识绞着洗得发白的衣角。
佣人推开厚重的实木门时，一股混合着栀子花香和雪松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客厅中央的水晶吊灯折射出细碎的光，落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晃得林悦有些睁不开眼。她看见沙发上坐着一对中年夫妇，女人穿着香奈儿套装，珍珠耳环在耳垂上轻轻晃动，男人西装革履，正是电视上见过的苏振国。
“你……你就是悦悦？”女人起身时动作有些僵硬，她的目光在林悦身上逡巡，从洗得褪色的T恤滑到磨破边的帆布鞋，最后落在她锁骨处那颗小小的朱砂痣上，眼圈忽然就红了，“真的是你，我们找了你十八年……”
林悦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十八年，她在孤儿院长大，十五岁开始打工养活自己，住过地下室，啃过干硬的面包，从不知道“找”是什么滋味。苏振国递来的DNA鉴定报告上，99.99%的匹配度刺得她眼睛生疼，原来那些午夜梦回时模糊的婴儿床，不是幻觉。
“当年医院的护士是我们的竞争对手安插的，”苏振国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疲惫，“她把你抱走后就没了踪迹，我们一直以为……”他没说下去，但林悦看懂了他眼底的愧疚。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林悦抬头，看见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站在那里。女孩有着和苏母相似的杏眼，皮肤白皙得像上好的瓷器，长发松松挽在脑后，露出纤细的脖颈。她手里把玩着最新款的手机，目光扫过林悦时，像在看什么有趣的物件。
“爸，妈，这就是那个……乡下找来的？”女孩的声音甜腻，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尖刻。她走下楼梯，裙摆扫过光洁的台阶，停在林悦面前，“我叫苏瑶，你呢？”
“林悦。”林悦挺直脊背，迎上她的目光。
苏瑶忽然笑了，伸手想碰林悦的头发，却在半空中收回手，仿佛怕沾到什么脏东西。“你的头发好糙啊，”她夸张地睁大眼睛，“是不是从来不用护发素？我们家浴室里有全套的卡诗，回头让张妈给你拿去。”
苏母轻轻拍了下苏瑶的手臂：“瑶瑶，别没礼貌。”
“我只是想关心姐姐嘛，”苏瑶嘟着嘴撒娇，视线却像小刀子似的刮过林悦，“毕竟姐姐在外面受了那么多苦，肯定连香水都没闻过吧？我昨天刚买了瓶祖玛珑，送给你好了。”
林悦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她想起自己攒了半年钱买的那瓶打折护手霜，想起冬天冻裂的脚后跟，想起无数个在便利店夜班后独自走回家的夜晚。这些，大概是苏瑶永远不会懂的。
“谢谢，不用了。”林悦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自己的东西够用。”
苏瑶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随即又恢复了那副天真烂漫的样子：“姐姐真客气。对了，你的房间张妈已经收拾好了，就在我隔壁，我带你去看看吧？”
二楼的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苏瑶推开一扇雕花木门，里面的景象让林悦愣住了——粉色的公主床，天鹅绒窗帘，书桌上摆着限量版的玩偶，衣柜里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裙子，比她见过的所有衣服加起来还要多。
“喜欢吗？”苏瑶倚在门框上，语气带着炫耀，“这本来是我准备改造成衣帽间的，不过既然你回来了，就先给你住吧。”
林悦没说话，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后院的花园里种着大片的栀子花，雨已经停了，湿润的空气里满是甜香。她忽然看见楼下的凉亭里，苏瑶正拉着苏母的手臂说着什么，苏母频频点头，看向她房间窗户的目光里，带着复杂的情绪。
“姐姐以前住的地方，有这么大吗？”苏瑶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声音里的得意几乎要溢出来，“我听说乡下的房子都是土做的，连空调都没有，夏天一定很热吧？”
林悦转过身，看着眼前这个被宠坏的女孩。她忽然意识到，这场突如其来的认亲，或许不是救赎，而是另一场风暴的开始。
“苏瑶，”林悦的目光平静无波，“你住了十八年的地方，我只刚来了三个小时。这里是不是我的家，还不一定呢。”
苏瑶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她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提高了音量：“你什么意思？爸妈早就认我了，你不过是个突然冒出来的……”
“瑶瑶！”苏母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带着明显的警告，“下来吃饭了。”
苏瑶狠狠瞪了林悦一眼，转身噔噔噔跑下楼，裙摆飞扬。林悦站在窗前，看着花园里那片栀子花，忽然想起孤儿院门口那棵老槐树。每年夏天，老槐树上会开满白色的花，她和小伙伴们会摘下花瓣，夹在课本里，那是属于她的，廉价却珍贵的香气。
晚餐的餐桌大得惊人，长长的桌布垂到地面，银质餐具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林悦握着刀叉的手有些笨拙，她不习惯用这些精致的玩意儿，以前在小餐馆打工时，她用的是最普通的不锈钢勺子。
“悦悦，尝尝这个鳕鱼，”苏母给她夹了一块鱼肉，“张妈的手艺很好。”
鱼肉细腻滑嫩，带着淡淡的奶香。林悦小口吃着，听着苏瑶叽叽喳喳地说着学校的趣事——哪个牌子的新包上市了，哪个明星又谈恋爱了，哪个同学的生日派对办得有多奢华。这些话题像隔着一层玻璃，遥远又模糊。
“对了爸，”苏瑶忽然想起什么，“下周学校有个慈善晚宴，要求穿礼服，你之前答应给我买的那件高定……”
“知道了，明天让王秘书去办。”苏振国宠溺地看着她。
苏瑶的目光扫过林悦，笑着说：“姐姐也一起去吧？正好让大家认识认识你。不过姐姐好像没有礼服呢，要不我借你一件？就是不知道我的尺码你能不能穿……”
林悦放下刀叉，用餐巾擦了擦嘴角：“我不去了，那天我要回孤儿院看看。”
“回那种地方干嘛？”苏瑶皱起眉，“又脏又乱的，有什么好看的。”
“那里有我的朋友，”林悦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还有把我养大的院长妈妈。”
苏振国咳嗽了一声，打破了餐桌上的沉默：“应该的，是该回去看看。需要什么东西，让司机给你准备。”
晚餐在尴尬的气氛中结束。林悦回到房间，坐在那张柔软的公主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窗外的月光透过薄纱窗帘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从行李箱里翻出一个旧相册，里面贴着泛黄的照片——穿着打补丁衣服的自己，和孤儿院的小伙伴挤在老槐树下，笑得露出豁牙。
门被轻轻推开，张妈端着一杯牛奶走进来：“小姐，喝点牛奶吧，有助于睡眠。”张妈是家里的老佣人，脸上带着慈祥的皱纹，“先生和太太都是好人，就是……唉，苏瑶小姐从小被宠坏了，您别往心里去。”
林悦接过牛奶，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到心里：“谢谢您，张妈。”
张妈叹了口气：“其实当年抱错的事，我们这些老人都知道点影子。苏瑶小姐刚被抱来的时候，发着高烧，太太抱着她在医院守了三天三夜。这些年，先生和太太待她是真上心……”
林悦看着杯里晃动的奶液，忽然明白了什么。十八年的感情不是一张DNA报告就能抵消的，她像是闯入别人完美剧本的意外，注定要掀起一场波澜。
凌晨时分，林悦被一阵细微的声响吵醒。她走到门边，听见苏瑶在走廊里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哭腔：“妈，我害怕……她回来了，你们会不会不要我了？我才是你的女儿啊……”
林悦悄悄退回房间，坐在黑暗里。窗外的栀子花还在散发着甜香，可她闻着，却觉得有点涩。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是像苏瑶担心的那样，抢走属于她的一切？还是转身离开，回到那个虽然贫瘠却让她安心的出租屋？
天快亮时，林悦做出了决定。她打开衣柜，看着那些崭新的衣服，忽然笑了。或许她永远学不会像苏瑶那样优雅地使用刀叉，也分不清那些昂贵的香水味道，但她有自己的骄傲。十八年的风雨都扛过来了，这点挑战，算什么？
她从行李箱里翻出自己最常穿的那件白T恤，配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轻轻说了句：“林悦，加油。”
楼下传来早餐的香气，新的一天开始了。林悦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朝着楼梯走去。她知道，从今天起，她的人生，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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