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筷收拾干净后，狭小的空间里再次恢复了宁静，只余窗外偶尔传来的模糊车声和小区楼下卖货阿婆的叫卖声。一个现实的问题浮上水面，就是睡觉问题。
高途这小屋，是一室一厅的格局，卧室里只有一张标准尺寸的双人床，对于他一个人来说是宽敞，但对于两个成年男性，尤其其中一位是身形挺拔的沈文琅，就显得有些捉襟见肘了。
虽然上学的时候两个人也算睡过一张床，可那时候毕竟还没张开。
高途看着那张床，身体有些僵硬，耳根微微发热。他迟疑地开口：“那个……沈总，你睡卧室吧，我在沙发上凑合一夜就行。” 他指了指客厅那张显然无法容纳沈文琅长手长脚的单人小沙发。
沈文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不用。”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床足够大，一起睡。”
高途的心跳漏了一拍。“可是……”
“没有可是。”沈文琅打断他，目光扫过高途略显局促的脸，“都是男人，有什么不方便？就你那小身板，天还亮你也不怕冻感冒了，还是说……”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调侃，“高途，你怕我对你做什么？”
“当然不是！”高途立刻否认，声音都不自觉地提高了一点。他一直都知道沈文琅是个正人君子，只是……只是这种过于亲近的接触，让他心慌意乱，总是觉得这样不应该。
“你想多了……”
最终，高途叹了口气还是妥协了。他从柜子里找出备用枕头和薄被，努力在双人床上划分出泾渭分明的两条“领地”。沈文琅看着他穿着棉质T恤在床上来回忙碌的背影，甚至像个虫子一样来回鼓秋，嘴角噙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没有作声。
这家伙究竟是对我放心还是不放心？
沈文琅让高途先去洗漱，他还要先处理工作，等着高途处理完毕之后，沈文琅转身进到了这个狭小的洗漱间。
这狭小的空间仿佛还蒸腾着未散的热意，潮湿、温热，将他整个人包裹。沈文琅脚步顿了一下，随手关紧了身后的门，仿佛要将这一隅的私密与外界彻底隔绝。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柠檬沐浴露的味道。但这明快的气息之下，却丝丝缕缕缠绕着另一种更贴近肌肤底层的温润香气，那是高途身上属于草木根茎清苦的鼠尾草气息，此刻被水汽充分蒸腾开来，与柠檬的清新交织、融合，形成了一种独有的气息。
沈文琅深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的气味钻入肺腑，竟带着点灼人的温度。他感觉自己的脖颈有些发烫，贴身的衬衫领口似乎也骤然变得紧绷起来。
他解开衬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试图驱散那莫名由内而生的燥热。镜子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映出他有些模糊的身影，轮廓似乎都比平日柔和了几分。他伸出手，指腹轻轻划过冰凉的镜面，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迹，水珠顺着痕迹蜿蜒而下。
这气味像一双无形的手，悄然探入他紧绷的神经内。他仿佛能想象出几分钟前，高途站在这里，水流划过他身上每一处肌肤的样子。
那鼠尾草的固执地附着在每一寸潮湿的空气里，也似乎正悄无声息地渗透进他自己的毛孔。
狭小的洗漱间不仅仅是空气的温度，更是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发酵、升温。nei沈文琅垂下眼，打开水龙头，掬起一捧冷水扑在脸上，水珠顺着下颌线滑落，带来片刻的清醒。
但那份由气味点燃的、从心底诞生出来的热意，却挥之不去，反而在冷水的刺激后，变得更加清晰。
他站在那儿，在这片充斥着属于高途气息的空间里，任由那无声的潮热将自己淹没。
他依赖这个让他安心的味道。
先后洗漱完毕，两人身上都带着高途那瓶气味清爽的柠檬沐浴露的香气。相同的味道同时弥漫在小小的卧室里，奇异地模糊了彼此的界限，带来一种微妙的、属于私密空间的亲昵感。
灯熄灭了，屋内一下子暗了下来。
黑暗中，感官变得格外敏锐。高途僵硬地躺在属于自己的那一侧，几乎紧贴着床沿，生怕多侵占一厘米的空间。
他能清晰地听到身旁沈文琅平稳的呼吸声和被子的摩擦声，能感受到另一具身体散发出的温热，以及那无处不在的、与自己相同的柠檬清香。这气息让他熟悉又陌生，又因为源自于身旁这个人而变得无比陌生且充满存在感。
明明一样的沐浴露怎么味道不一样？
空气仿佛凝滞了，只有彼此的心跳声在寂静中隐约可闻。
就在高途以为沈文琅已经睡着，暗自松了口气，试图放松紧绷的身体时，沈文琅低沉的声音突然在黑暗中响起，清晰得如同耳语。
“高途。”
高途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嗯？”
沈文琅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说的话，然后，那个困扰了高途多年，或许也隐隐困扰着他自己的问题，被轻描淡写地问了出来：“这些年，你喜欢我什么？”
高途彻底呆愣住了。
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
黑暗中，他瞪大了眼睛，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嘴唇被他咬的发白。他没想到沈文琅会如此直接地问出这个问题，在这个时刻，在这个他们挤在一张狭小床铺上的夜晚。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喜欢他什么？
这个问题太沉重，里面包含了太多复杂的、连他自己都未必完全梳理清楚的情绪，有仰望，有感激，有依赖，有不甘，有被他光芒灼伤时的刺痛，也有被他偶尔流露的温柔所救赎的一刹那……
千头万绪，翻滚涌动，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出口，甚至不知道用什么样的理由。
最终，他只是抿紧了唇，在黑暗中，轻轻地、几不可闻地摇了摇头。
他没有回答。
沈文琅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预期的回应，只听到身边人愈发紊乱的呼吸声。他没有再追问，只是极轻地叹了口气，翻了个身，背对着高途。“睡吧。”
这声叹息像一根细小的针，顺着空气轻轻刺了高途一下。他依旧僵直地躺着，内心充满了挫败感和酸楚愈演愈烈。为什么说不出口？是害怕说出口后，这来之不易的平静和亲近会再次消失吗？
如果让沈文琅知道，学生时代的他像个小偷一样，更加难听的说法，像一个偷窥者一样觊觎自己，会不会感到恶心。
在这样纷杂的思绪中，疲惫最终战胜了一切。高途的意识渐渐模糊，沉入了一片混沌的梦境。
————
他梦到了高中的时光。
那段既昏暗同时有带着光亮的时光里。
学校那条长长的、有着明亮拱窗的环形走廊。阳光透过玻璃，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年轻的高途永远穿着洗得发白的白衬衫，独自一人靠着冰冷的墙壁，手里抱着一个同样破旧的书包。里面藏着一份皱巴巴的、可能需要他啃几天馒头才能省出费用的教材练习材料，神情落寞而迷茫。
他靠在玻璃前，伸出手试图抓住这束光，可终究是做梦。
就在他要转身离开的时候，他的胳膊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他抬头，看见穿着干净整洁、气质卓然的沈文琅站在对面，搁着楼梯空间遥遥相望。
那时的沈文琅，已经是校园里风云人物，眉眼间是毫不掩饰的骄傲与锋芒。
他似乎注意到了角落里形单影只的高途，刚才打在他胳膊上的正是他丢掷的纸飞机。似乎察觉到两人视线交汇，沈文琅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随手将手里正在折叠的纸飞机朝高途的方向轻轻一掷。
那纸飞机歪歪扭扭，飞到高途怀里。但就在它脱手的那一刻，一束格外灿烂的阳光，恰好穿过拱窗，不偏不倚地笼罩在沈文琅身上。那一刻，他整个人仿佛都在发光，耀眼得让人无法直视。
“还不给我拿来！”
高途怔怔地看着，看着那束光，看着光晕中那个少年漫不经心却又无比夺目的身影。
一种混合着自卑、向往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震撼，击中了他贫瘠而灰暗的青春。那束光，和光里的人，在那个瞬间，成了他晦涩世界里一个突兀而鲜明的亮色。
梦里，画面陡然切换。
是那个阳光刺眼连操场都感觉在发烫的下午。体育课上，高途因为省下午饭钱，缩在角落里低血糖发作，眼前一阵发黑，脚步虚浮地几乎栽倒。周围的同学都趁着老师不在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喧闹着，却没人注意到他的异常，更何况他本就不合群。
就在这时，一只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他的胳膊，支撑住了他下滑的身体。他勉强抬眼，对上了沈文琅拧着眉头的脸。
“啧，连饭都吃不起了吗？瘦成这个样子！”少年的声音带着不耐烦，眼睛几乎要翻过去，态度十分恶劣。
但下一秒，他却不由分说地蹲下身，将高途背了起来，在同学们惊讶的目光中，稳稳地朝着医务室走去。
趴在那个不算宽阔却异常安稳的背上，高途闻到了少年身上干净的皂角香气，感受到了他脖颈处因为炎热而微微渗出的汗意。
到了医务室，校医给他喝了葡萄糖。沈文琅一直抱臂站在旁边，脸色依旧臭臭的。临走时，他却一言不发地往高途手里塞了几块包装精致的巧克力和一小袋饼干。
“我从来不吃早饭，下次你再给我拿早饭我就打你，还有你再饿晕也别指望我管你。”他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了。
高途握着那尚带着对方体温的食物，看着门口消失的背影，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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