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葬岗的白月光

乱葬岗的月光，是淬了毒的冷。

范无咎像只被遗弃的幼狼，蜷缩在歪斜的槐树下，听着远处野狗低声的咆哮。右臂的伤口深可见骨，血水混着泥污，将破布般的短打黏在皮肉上，每动一下，都像被钝刀剜心。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舌尖尝到土腥味和……一丝微不可查的、从自己血脉深处渗出的铁锈味。十五年了，这种味道总在他濒死时出现，像一道无形的催命符，也像一根救命稻草。

“咳、咳咳……”

他想咳出卡在喉咙里的血块，却只发出破风箱般的嘶鸣。意识开始模糊，眼前晃动着爹娘倒在血泊中的脸，还有族人们惊恐的尖叫。那晚的月亮，和此刻一样圆，也一样冷。只是那晚，有血从天上浇下来，染红了整个村子。

“沙沙——”

枯草被拨动的声响，轻微，却像惊雷炸在范无咎耳边。他猛地睁大眼，瞳孔在月色下缩成一道细缝，隐约有金色的光晕一闪而逝。野狗群骚动了，他能闻到它们口中喷出的臭气。

要死了吗？他想着，却有些不甘心。他还没找到当年灭门的凶手，还没让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付出代价。

就在野狗即将扑来的刹那，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如同从水墨画中走出，悄然立在了不远处的土丘上。

那人生得极好看，眉目如远山含黛，唇角天然带着一丝悲悯的弧度。一身素白广袖长袍，袖口用同色丝线绣着流云暗纹，在夜风中微微拂动，不染纤尘。他手中握着一卷泛着温润光泽的画卷，目光正平静地投向范无咎，以及他身后虎视眈眈的野狗。

范无咎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不像活人，倒像是庙里的泥塑菩萨，带着股非人的清冷和疏离。

那人只是淡淡一眼，野狗们便像是被无形的墙壁撞到，呜咽着夹起尾巴，竟不敢再上前一步。

清冽如玉石相击的声音响起：“尘缘尽断，怨气缠身。小友，你可愿跟我走？”

范无咎想开口，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他不想死，尤其不想死在野狗嘴里。他用尽全身力气，伸出沾满血污的手，指向那人。那动作，像求救，又像……一种原始的、本能的抓取。

谢必安微微蹙眉。

他本是为追查绘卷上那突兀的墨污而来，那墨污像活物般侵蚀着千里江山，也扰乱着凡间界域的平衡。循着气息找到这处怨气冲天的乱葬岗，却意外发现这个少年。少年身上，有股混乱而强大的气息，既像凶兽，又混杂着纯粹的人族血脉，更奇的是，他神魂深处，竟与绘卷的波动隐隐相合。

这不合常理。

他缓步走近，月白袍角扫过枯草，不沾半分尘埃。他蹲下身，目光落在范无咎紧握的右拳上。那少年即使濒死，也死死护着什么。

“松手。”谢必安的声音依旧平静。

范无咎死死盯着他，眼中满是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他缓缓，缓缓地松开手指。

掌心，是一块被磨得光滑的兽骨，上面刻着繁复而霸道的纹路，此刻正散发着微弱的光芒，与谢必安手中的绘卷产生着微妙的共鸣。

谢必安眼中第一次有了波动。这是……穷奇的残骨？难怪。

他伸出两指，轻轻搭在范无咎的手腕上。一股温和的灵力探入，范无咎只觉得一股暖流涌遍全身，暂时吊住了他最后一口气。伤口依旧火辣辣地疼，但至少，他能清晰地思考了。

“你叫什么名字？”谢必安问。

“范……无咎……”声音沙哑得厉害。

“范无咎。”谢必安重复了一遍，音调平淡，却像是在唇齿间品味着什么，“罪过，无咎。好名字，却也……好重的因果。”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白的丹丸，递到范无咎嘴边。“含着，能续你半日命。足以撑到我将你带走。”

范无咎看着那枚丹药，又看看谢必安。他嗅到了丹药上清雅的香气，也嗅到了……这个绝非凡人的男人身上，那种令他血脉微微颤栗的、高高在上的气息。他没有犹豫，张口含住丹药。入口即化，一股暖流顺喉而下，抚平了部分灼痛。

谢必安见他服下，便不再犹豫。他展开手中的“千里绘卷”，那画卷迎风便长，瞬间化作数丈见方，上面山水氤氲，云雾缭绕，却有一处，如同墨汁滴入清水，晕开一片混沌的污迹。

他素指一引，范无咎只觉一股柔和的力量包裹住自己，身体一轻，竟缓缓离地而起。

“走吧。此地，非你久留之处。”

范无咎被卷入一片月白色的光影中，最后一眼，他看到那人背后的绘卷上，那片污迹似乎……蠕动了一下？他再无意识，沉沉睡去。梦里，他不再躺在乱葬岗，而是被人抱在怀里，那人的胸膛很暖，身上的松香很好闻。

谢必安垂眸看着怀中狼崽子般警惕又虚弱地睡着的少年。少年脸上沾着的泥污，也掩不住那份属于年轻生命的锐利轮廓。他的衣衫下，穷奇血脉的躁动如同暗流，而自己绘卷中的墨污，似乎因为这少年身上的气息，而安分了一丝。

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冥冥中的定数？

他不懂。他只会执笔绘世，不懂凡人的心思，更不懂凶兽后裔的执念。但他既然遇上了，便不能坐视这少年真的化为凶兽，为祸人间。至于那墨污……或许，这少年会是一个变数。

他抱着范无咎，踏着绘卷铺就的光路，身影渐渐融入远方的月色，只留下乱葬岗上空，一轮孤月，照着满岗的荒芜与死寂。

而那枚被范无咎含过的丹药，在他口中融化后，有一缕极细微的、几乎不可查的神力，悄无声息地渗入了他的四肢百骸，如同一个温柔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