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的空气凝滞沉重，混合着旧纸堆的酸味和熬夜带来的焦苦咖啡气。
白板上，受害者李婉茹的照片安静地贴着，脖颈上那道精准而深刻的伤口是唯一的、也是全部的注脚。
线索少得可怜。
方知有坐在长桌的这一头，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一次性纸杯的边缘，留下细微的水渍。
他的表情是一种恰到好处的空白，掺着些许仍未散尽的惊悸，像任何一个被卷入这种骇人事件的普通市民。
他对面，刑侦队长梁砚修翻动着薄薄的询问笔录，纸张摩擦的沙沙声是房间里唯一的噪音。
梁砚修的目光再一次从纸页上抬起，沉甸甸地落在方知有脸上，试图从那片空白里犁出点什么。
“方先生，”他的声音平稳，但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重复追问带来的疲惫钝感，“请您再回忆一次，案发当时，您从二楼办公室下来，穿过走廊，进入展厅——在这个过程里，除了倒在地上的受害者，您真的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人影？哪怕一点不寻常的动静？比如脚步声，或者……一闪而过的影子？”
方知有配合地微微蹙眉，陷入沉思，几秒后，他抬起眼，眼神坦诚得近乎无辜：“没有，梁队长。真的没有。我当时……完全被吓坏了，只看到她躺在那里，那么多血……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然后立刻就报警了。”他顿了顿，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自责，“对不起，要是我能注意到更多就好了。”
梁砚修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手指在笔录上轻轻点了一下。这套说辞，三次询问，分毫不差。
完美得像是预先排练过无数次。而对方主动交出的那个监控硬盘，技术科已经恢复了数据，里面的确完整记录了下手的过程——一个穿着宽大兜帽衫、刻意避开主摄像头的影子，动作快得惊人，下手利落，然后消失在存储区货物的阴影里。
视频没有声音，唯独记录下了方知有从走廊出现、惊恐地扑向受害者、然后踉跄跑开报警的画面。
证据链似乎严丝合缝，指向一个流窜作案的、手法老练的凶手。方知有是唯一的目击者，也是第一个发现现场的人，他的口供是初始拼图上最关键的一块。
“你提供的监控非常重要。”梁砚修最终说道，合上了笔录，“考虑到凶手可能还在本地，并且不清楚你是否看到了更多未被记录的细节，我们会安排人手，对你进行二十四小时保护。”
方知有脸上立刻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感激和放松：“太感谢了！谢谢你们！有警察同志在，我总算能安心一点了。”他小心翼翼地问，“那……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店里出了这种事，后续还有很多……”
“很快，走完程序就可以。”梁砚修站起身，“小杜，清川，送方先生回去休息，保护组跟上。”
一直坐在旁边默默记录的年轻警员杜维桢和站在门边的林清川同时应了一声。
方知有被警车送回临时安置的酒店房间。两名负责保护的便衣守在门外。
门关上的瞬间，他脸上那层恰到好处的惶恐和苍白如潮水般褪去。他走到窗边，撩开百叶窗的一角，楼下街道对面，另一组侦查员的车静静停着。
他嘴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他需要确保万无一失。交出去的那个硬盘是精心剪辑过的“完美”版本。
但公司监控系统有一个极少人知的冗余设计：主系统会自动在云端另一个路径下存一份低分辨率备份，权限极高。他之前潜入机房，处理掉了主机上的所有原始文件，却差点遗漏了这个备份点。
此刻，那个备份服务器应该正在警局技术科的深度恢复程序下被仔细梳理。
必须赶在任何人发现那段多出几帧、可能拍到他侧脸转向某个隐蔽角落镜头的画面之前，把它彻底抹掉。
他拿出另一部未经登记的手机，屏幕幽暗的光映在他毫无波澜的眼里。
十指如飞，代码流动，绕过一层层简单的安防壁垒，精准地找到了那个隐藏的存储路径。
删除，覆写，彻底擦除。远程指令执行完毕，不过短短几十秒。
他删掉操作记录，将手机卡抽出，折断，冲入马桶。水流声轰鸣，卷走所有痕迹。
……
第三次询问。地点换成了市局的一间小询问室，气氛却比之前更加紧绷。
梁砚修的问题开始变得更加细致，甚至有些刁钻，围绕着时间点、光线、他当时的行走路线和视角，反复打磨。
方知有对答如流，每一个细节都完美嵌入他构建的叙事里，严丝合缝。
突然，一直坐在梁砚修侧后方，显得有些沉默和拘谨的新人警员杜维桢抬起头，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不加掩饰的探究，插问了一句：“方先生，我有个疑问。按照您之前的描述，您当时受到极大惊吓，第一时间想的是报警。可为什么在报警之后，您立刻就想到要去机房查看并取出监控硬盘呢？那个过程好像需要一点专业操作……大多数人在那种情况下，可能只会慌乱地等待警方到来。”
问题来得有点突兀，打破了之前的节奏。
梁砚修没有阻止，只是沉默地看着方知有。
方知有脸上的肌肉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化开一个无奈的、带着点后怕的笑。
“这位警官，您问到点子上了。”他搓了搓手，“说实话，我现在想起来也觉得有点……超出常理。可能人急了的时候，潜能就被逼出来了吧？”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些声音，像是在分享一个秘密：“我们店去年也被撬过，丢了不少东西，就是因为监控没调好，最后没找回来。从那以后，我就特别在意这个，私下里跟网管学了好几遍怎么快速备份和取出存储盘，就怕再出事。当时报警之后，我手都在抖，但脑子里就一根弦绷着——不能再让凶手跑了！证据最重要！几乎是靠着那点肌肉记忆摸到机房操作的……现在让我再来一次，我可能都搞不定了。”
他吐出一口气，像是卸下了一个包袱，诚恳地看向杜维桢：“就是这么回事。可能……是吓出来的本能？”
杜维桢似乎还想问什么，但嘴唇动了动，没再开口，只是低头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记录着。
梁砚修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一下，眼神深邃。
就在这片短暂的沉默即将被下一轮问答打破的刹那——
嗡——嗡——
梁砚修放在桌上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来电显示是“技术科 老张”。
梁砚修瞥了一眼，拿起手机：“喂？”
询问室里很静，静得能隐约听到手机听筒里传出技术警官老张因为熬夜而沙哑急促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砸在凝固的空气里。
“梁队！凶手侧写初步出来了……基于伤口处理方式、行动路径选择和监控里体现出的肢体语言……男性，极度自信，甚至到了狂妄的地步，对现场环境极其熟悉，可能有反社会人格倾向……他很可能……不，他极大可能，会主动参与案件调查，甚至……享受引导警方走向错误方向的过程……他把这当成游戏……”
电话那头还在说着什么，但梁砚修已经缓缓放下了手机。
他抬起头。
之前所有审视的、探究的、职业化的目光全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冰冷的穿透力，像突然磨洗过的刀锋，毫无阻碍地刺穿所有精心构建的伪装，直抵核心。
他看向方知有，刚才那段“完美解释”带来的最后一丝疑虑的薄雾彻底散尽。
方知有脸上的那点无奈和后怕还没来得及完全收敛，就僵在了哪里。
他迎上梁砚修的目光，心脏在胸腔里沉沉地撞了一下，但面上依旧竭力维持着镇定，甚至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对突然来电的茫然。
梁砚修看着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冰冷地凿入空气，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
“你说——”
“只有谁，才会在案发当时……”
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下，目光像手术刀一样剖开方知有的瞳孔。
“只看到受害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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