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的空气凝滞得像块铁，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却透不进这间只剩下惨白灯光和沉重呼吸的屋子。烟雾混着廉价速溶咖啡的酸涩气，盘旋在低空。
隆至清猛地合上案卷，硬壳文件夹砸在桌面的声响让角落里盯着笔录出神的程千帆一个激灵。
“头儿，证据链完整得像个铁桶！”隆至清的声音带着一种被压榨到极致的沙哑，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兴奋，他手指重重地点着铺在桌上的照片和报告，“凶器上的指纹，宿淮之的；门口地毯上提取的微量纤维，和他常穿的那件羊绒大衣吻合；邻居，那个有点耳背的老太太，指认说昨晚九点左右听到激烈争吵，声音特点符合宿淮之。还有这个——”
他推过去一张放大的监控截图，画面角落，一个模糊却足以辨认身形特征的男性侧影正站在一扇门前，时间戳清晰显示：昨晚二十一点四十七分。
“小区后门那个坏了好久、上星期才修好的摄像头拍的！拍到他了！就是他！”
所有目光投向长桌尽头沉默的男人。
刑侦队长秦安指间夹着烟，烟灰积了长长一截，快要承受不住坠落。
他没看那张截图，只是盯着面前并排摆开的现场照片——死者倒在客厅地毯上，胸口插着一把样式奇特的匕首，周围喷溅状血迹已经变成深褐。
死者的眼睛圆睁着，透过照片，仍能感受到一种极致的惊愕。
“动机呢？”秦安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像磨砂纸擦过粗粝的水泥墙。
“还在查。但目前这些，”隆至清强调，“足够请他回来‘好好谈谈’了。”
秦安把烟蒂摁灭在几乎溢出来的烟灰缸里，站起身：“千帆，再去核实一遍监控的原始数据，确保没被人动过。至清，跟我去请宿先生。”
宿淮之的住所整洁得过分，一种近乎无菌的秩序感。
没有多余的个人物品，色彩只有白、灰、黑，空气里飘着极淡的消毒水味。
他穿着熨帖的家居服，打开门，看到出示证件的秦安和隆至清，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甚至侧身让开：“请进。”
他倒了两杯水，玻璃杯壁凝结着均匀的水珠，放在他们面前的茶几上，位置不偏不倚。
“宿先生，认识周子安吗？”秦安没碰那杯水，开门见山。
“认识。”宿淮之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姿态放松，“一个魔术师，有些名气。看过他的演出。”
“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上周，在他的小剧场。”
“昨晚，八月二十四日晚八点到十二点之间，你在哪里？”
“在家。”宿淮之回答得没有一丝迟疑，眼神平静地回望秦安，甚至带着一点适当的疑惑，“看书，很早就睡了。”
秦安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锥：“有人亲眼看见你昨晚那个时间，出现在周子安家里。”
宿淮之闻言，嘴角似乎极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不是笑，更像是一种听到荒谬言论时的自然反应。
“不可能。”他声音依旧平稳，“我整晚都在家。”
隆至清忍不住，从公文包里抽出那张监控截图的照片，啪地拍在茶几上：“这你怎么解释？小区后门！时间清晰！宿先生，这背影、这衣着，不是你还能是谁？”
宿淮之垂眼，目光在那张照片上停留了几秒。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秦安，眼神里那点微弱的疑惑加深了，甚至掺入一丝恰到好处的、受到无端指控的委屈：“秦队长，这……这确实很像我。但我昨晚确实没有出门。这个监控……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我们也希望它没问题。”秦安盯着他，不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技术科正在做鉴证。”
宿淮之轻轻靠回沙发背，若有所思：“或许……是看错了？世界上相似的人很多。”
询问一时陷入僵局。宿淮之的表现无懈可击，要么他是清白的，要么他的心理素质强悍到变态。
技术科的初步报告很快送来，直接发到了秦安的手机上。他看了一眼，屏幕的光映得他瞳孔一缩。
他抬起眼，再次看向宿淮之，将手机屏幕转向他，播放了那段短暂的监控视频。
画面晃动，分辨率不高，但那个穿着深色外套、身形与宿淮之别无二致的男人走过镜头前的背影，清晰无误。时间戳一秒一秒跳动。
“宿先生，这你怎么说？”隆至清语气逼人。
宿淮之静静看着那循环播放的几秒钟视频，看了足足三遍。然后，他抬起手，用修长的食指虚点了一下屏幕的某个角落。
接着，他轻轻地、几乎无声地笑了一下。那笑声短促，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怜悯和一丝极淡的嘲讽。
“秦队长，”他开口，声音平稳得像冰封的湖面，“你们办案，难道从来不注意背景里的镜子吗？”
秦安和隆至清都是一怔。
宿淮之的手指准确地点在视频画面边缘，那扇作为背景的、居民楼一楼窗户的内侧。
那户人家窗明几净，窗边似乎立着一面落地镜。由于拍摄角度和光线反射，视频里只能看到镜子的一小部分，里面模糊地映照出小区道路的影像，还有一个……正走向远去的、另一个男人的背影？
那个背影，同样穿着深色外套，身形……
宿淮之收回手，语气温和得像在给学生讲解一道简单的逻辑题：“那个时间，我确实在家。视频里拍到的，恐怕只是镜子里反射出的、另一个路人的倒影吧？只是一个巧合，一个视觉上的误会。你们看，角度、光线，稍微差一点，就容易看错。不是吗？”
会议室里，烟雾更浓了。
“镜子里的……倒影？”隆至清张着嘴，反复回放那段视频，放大，再放大。
那面窗户，那镜子的模糊一角，里面那个更模糊的、几乎与主画面中宿淮之背影同步移动的微小影像……“这……这太巧了吧？”
“技术科怎么说？”秦安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程千帆抱着一叠刚打印出来的报告冲进来，额头冒汗：“头儿！监控原件没有被篡改痕迹！拍摄时间、数据流都正常！但是……但是这个镜子里的倒影……理论上确实可能存在！如果那户人家的镜子角度刚好……就能把另一条小路上的人映进去，叠加在主画面上……形成这种……双重影像？”
“另一条小路？”秦安猛地看向辖区地图。
“对，小区后门监控拍的是A小路，但旁边紧挨着，隔着栅栏，还有一条平行的B小路，是隔壁小区的通道，光线很暗，一般没人走……如果B小路上当时恰好有个人，穿着类似衣服，又被那面镜子反射到A小路的监控画面里……”
“去找！看隔壁小区的监控！查B小路那个时间点有没有人！”隆至清几乎跳起来。
宿淮之提供的“镜子倒影”说，像一个精准投入死水的石子，荡开层层涟漪，瞬间打乱了原本看似坚不可摧的证据链。
指纹？可以是栽赃。纤维？可以是之前接触残留。邻居的耳背证词？在如此具有冲击力的“视觉误差”面前，变得苍白无力。
警队内部的怀疑重点，悄然发生了转移。
从坚信宿淮之是凶手，变成开始严重怀疑监控是否被某种极高明的手段篡改过，或者，这真的就是一个该死的、巧合到极点的视觉陷阱。
宿淮之被暂时释放，离开时背影挺拔，没有丝毫慌乱。
隆至清烦躁地抓着头发：“头儿，难道真就这么巧？镜子？倒影？这混蛋运气也太好了！”
秦安一直没说话，他只是反复地、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段监控视频，目光死死盯住那面只露出一点边缘的镜子。
宿淮之坐在回家的出租车上，看着窗外流霓闪烁的城市夜景。车窗玻璃映出他模糊的脸，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的、绝对零度般的笑意。
完美。
他在心里默念。
那个蠢货魔术师，周子安，只以为他那些视觉欺骗的小把戏能用在舞台上娱乐大众。
他永远不会想到，他精心设计的客厅镜墙布局，他那些关于光线、角度、反射的笔记和研究，最终会成为杀害他自己的完美凶器中最关键的一环。
镜子？倒影？
宿淮之几乎要笑出声。
警察们正在错误的道路上狂奔，绞尽脑汁去思考监控如何被篡改，或者诅咒这该死的巧合。
他们永远不会想明白。
魔术师最擅长的，不就是让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真相，却深信不疑那只是幻觉吗？
结案会议的气氛压抑。证据链因“合理怀疑”而断裂，无法对宿淮之提起诉讼。报告上不得不写下“证据存疑，暂不予起诉”的字样。
隆至清一拳砸在墙上，程千帆默默整理着案卷，脸上全是不甘。
宿淮之被通知前来办理最后的手续。他走进刑警队大楼，步伐从容，甚至对前台的女警点头微笑。
就在他签完字，准备离开的那一刻，秦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走廊的嘈杂。
“宿淮之。”
宿淮之停步，转身。
秦安站在办公室门口，手里拿着车钥匙，眼神锐利得像刚刚出鞘的刀。
“麻烦你再跟我们走一趟，”秦安的语气平静无波，“现场还有几个小细节，需要你再确认一下。”
不是商量，是通知。
宿淮之脸上的微笑稍稍淡了些，但依旧无懈可击：“当然可以，配合警方工作是我的义务。”
再次踏入周子安的公寓，宿淮之的心境已截然不同。现场保持着原样，只是多了警方勘查留下的标记和粉末。那股极淡的血腥味似乎还萦绕在空气里。
隆至清和程千帆跟在后面，不明所以，但选择相信他们的队长。
秦安没有看别处，他直接走到客厅那面巨大的、设计感极强的镜墙前。
镜子映出他们几人的身影，扭曲，重叠。秦安沉默地站着，目光如同探针，一寸寸扫过镜面的每一个细节，边框的接缝，固定的方式，墙壁的转角，甚至地板上极其细微的划痕。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房间里静得能听到窗外远处车辆的噪音。
宿淮之站在客厅中央，双手插在裤袋里，姿态依旧放松，但眼神深处，一丝极细微的、不易察觉的疑虑悄然浮现。秦安在看什么？他到底想干什么？这一切应该已经结束了。
突然，秦安动了。
他蹲下身，用手指摩挲着镜面与地板之间那道几乎看不见的缝隙。然后他站起身，从证物袋里拿出那双宿淮之被讯问时穿着的、与监控中极其相似的深色皮鞋，比对着镜墙前地板上的几处细微擦痕。
宿淮之插在裤袋里的手指，无声地蜷缩了一下。
秦安猛地转过身，目光如两道冰冷的镭射光，直直打在宿淮之脸上。
整个空间的气压骤然降低。
秦安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射入死寂的中心：
“宿淮之，”
“你是怎么让这面镜子，”
“同时映出两个你的？”
宿淮之脸上那副精心维持的、属于无辜者的平静面具，刹那间四分五裂。
他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微笑彻底凝固，像是被瞬间冰冻，僵硬地挂在脸上。瞳孔几不可察地急剧收缩，泄露出一丝猝不及防的惊骇。
窗外城市的喧嚣仿佛被无形的手骤然掐断。
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里，只有宿淮之逐渐失控的心跳声，擂鼓般撞击着他的耳膜。
他张了张嘴，喉咙发紧，却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
秦安的目光，没有丝毫动摇，冰冷，沉静，洞穿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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