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在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模糊成一片氤氲的光晕。

老旧的公寓楼里，暖黄的灯光勉强切割出一方天地，空气里弥漫着旧书籍、咖啡渣和某种若有似无的、冰冷的金属气息。

四把椅子，四个人，围着一张斑驳的木桌。

余庄的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嗒，嗒，嗒，像是某种倒计时。

他忽然嗤笑一声，打破沉寂，眼神扫过其他三人，带着一种玩世不恭的戏谑，“喂，事先声明——不要相信我说的话。”

对面，余宴擦拭着一把造型别致的便携式手术刀，薄薄的刀刃反射出他唇角那抹冷淡的弧度。

他没抬头，也没接话，仿佛全部心神都凝在了那一点寒芒上。

黎闻野靠在椅背里，姿态松弛，闻言低笑出声，镜片后的眼睛弯了弯，掠过余庄那张写满“不靠谱”的脸，“这么快就进入状态了？‘疯子’的角色倒是很适合你。”

他的语气轻松，像在谈论天气，唯有放在膝上、指尖微微蜷起的手，泄露出一丝并不轻松的紧绷。

司南宁按了按太阳穴，目光从余庄满不在乎的脸上移到黎闻野强作镇定的笑容，最后落在余宴那拒人千里的冷感上，轻轻叹了口气。

他没加入这古怪的开场白，只是觉得额角突突地跳。房间里一时只剩下窗外细密的雨声，和余庄那令人心烦意乱的敲击声。

某种一触即发的张力，在寂静里无声蔓延。

……

市局刑侦支队，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红灯区后巷，垃圾堆积的角落，发现一具男尸。

身份很快核实：周雄，放高利贷的，名声臭得像巷子里的泔水。死状极惨，身上被捅了十几刀，深浅不一，杂乱无章，像是一场宣泄愤怒的狂欢。

但真正致命的，是颈部那道精准利落、几乎切断了一半颈动脉的切口。

“仇杀？或者……黑吃黑？”警员祝安看着现场照片，胃里一阵翻腾。

老刑警齐铭叼着没点燃的烟，含糊道：“手法又疯又稳，矛盾得很。”

祁冥站在白板前，上面贴满了现场照片和初步报告。

男人身形高大，肩背宽阔，眉骨一道旧疤让他不怒自威。他沉默地看着，目光锐利如鹰隼。

痕迹检验结果出来了，堪称诡异。

现场脚印混乱，但提取到了几组清晰的、指向明确的鞋印。附近一个被遗忘的监控探头，模糊地捕捉到了四个年轻男人在不同时段出入相邻巷口的画面。

尽管画面不清，但体态特征与余庄、余宴、黎闻野、司南宁四人高度吻合。

动机也不难查。周雄死前最后经手的一笔巨债，逼死了这四人共同的一位朋友。他们完全有理由报复。

传唤，问话。

问询室里，祁冥亲自坐镇。叶俞和洛宁负责记录，气氛压抑。

余庄是第一个被单独问话的。他穿着松垮的卫衣，头发乱糟糟，眼神飘忽不定，时而亢奋时而低落。

“我？杀他？哈哈，警官，我那天晚上在梦里跟上帝下棋呢，可惜输了，不然能让他给我作证……”他东拉西扯，满嘴跑火车，完美契合他那“疯子”的对外形象。祁冥的目光沉静，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肢体语言。

接着是余宴。

白衬衫一丝不苟，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我在公寓看书，《人体解剖学概要》，需要我复述章节内容吗？”他语气平直，像在陈述实验报告。对于周雄的死，他只淡淡道：“听说过，死得挺惨。”祁冥的指尖在桌上轻轻一点，没多问。

黎闻野则表现出恰到好处的紧张和困惑。

“我们确实是朋友，也一起聊过……那件事，很难过，但杀人？警官，这太可怕了。”他推了推眼镜，努力回忆的不似作伪，“那天晚上我们好像……散了之后就各自回家了？抱歉，细节记不清了。”祁冥注意到他在说“散了之后”时，语速有极其细微的加快。

司南宁是最后一個。他显得疲惫而焦虑，手指下意识地互相摩挲。“我们是在一起，聊了些无关紧要的事，心情都不好，很早就散了。”他回避着祁冥的目光，“之后我一直在家，没人能证明，抱歉。”祁冥看到他摩挲的手指有一个极轻微的停顿。

四个人，四种表现，却奇异地编织出一张看似完整实则脆弱的“不在场”证明网。他们的口供相互印证，细节都能对上，但又都缺乏坚实的外部证据支持。

祁冥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实质，逐一钉过他们的脸。他在寻找，寻找那一闪而逝的心虚、慌乱或者谎言痕迹。

余庄的夸张表演下眼神偶尔凝固的冰冷，余宴过分冷静的剥离感，黎闻野流畅叙述下极细微的卡顿，司南宁焦虑背后深藏的某种决绝……微表情都在诉说一些审讯词之外的东西，但它们太模糊，太容易被解读成紧张或悲伤。

证据链无法闭合。鞋印可以解释为此前路过，监控无法确定具体时间。

他们有动机，有条件，但缺乏决定性证据。

二十四小时，期限一到，只能放人。

祁冥站在观察镜后，看着那四个年轻人先后走出市局大门。雨停了，但天色依旧沉郁。他眉间的刻痕深得像刀劈斧凿。

……

技术队和痕检还在现场做最后的梳理。

法医室里，无影灯惨白的光线照亮了解剖台。梁笙笙戴着口罩手套，全神贯注。

周雄的尸体静静地躺着，伤口狰狞。

梁笙笙的操作精准而冷静。

测量，取样，观察。她对各种创伤司空见惯，但当她清理到颈部那道致命的切口时，她的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太干净了。力道、角度、切入位置，精准得可怕，绝非慌乱中的产物，甚至带着一种冷酷的、教科书般的标准。与身上那些狂乱无章的捅刺伤截然不同。

她继续细致地检查。在那些纷乱无序的刀伤里，有几处的深度、走向、甚至创缘的细微卷曲，呈现出一种隐蔽的、被刻意掩盖的规律性。

她拿起放大镜，凑近，屏息。

然后，在那一道几乎被其他创伤覆盖的、位于肋下的深长切口边缘，她看到了。

非常非常细微，几乎与周围皮肉的褶皱融为一体——一个极小的、淡紫色的印记。

不是尸斑，不是淤青，更像某种外力短暂压迫留下的特殊痕迹。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这印记的形状……太特殊了。

她立刻取样，进行微量物证萃取，并做了高清显微拍照。电子显微镜下，那印记的细节愈发清晰：一个极细微的、结构清晰的半月形叠加一个小点。

像某种……特制工具的压痕？或者……

一个近乎荒谬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撞进她的脑海。她猛地直起身，甚至来不及脱掉手套，抓起内部电话，手指有些发颤地快速按下祁冥办公室的号码。

电话接通了。

“祁队，”梁笙笙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难以置信，“周雄尸体上的创伤检验有重大发现……颈部的致命伤和部分杂乱刀伤的手法存在根本性矛盾。另外……”

她深吸一口气，看着屏幕上那放大后的诡异印记。

“我在一处隐蔽的创口边缘，发现了非常规的压痕……形态特征，高度疑似……某种特定手术器械的配件，或者……手工皮革工具打出的特殊卯榫结构的压痕。”

她的目光落在旁边工作台上，一份关于余宴的公开资料——他就读的医学院及其附属医院，正在试点使用一种新型智能手术刀，其固定配件上有独特的防滑纹路设计；而另一份黎闻野的兴趣调查表上，赫然写着“高级手工皮革定制”，其作品以精巧复杂的卯榫结构闻名。

“这不可能出自同一个人，甚至不像同一类人所为。祁队，这起案子……这些伤口……它们……它们像是……”

梁笙笙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冰冷的确定。

“被精心‘设计’过的。”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死一般的沉默。祁冥站在窗边，看着楼下远处，那四个年轻人的身影刚刚消失在街角。

听筒里，法医冷静却石破天惊的声音，一字一句，敲碎了他之前所有基于微表情的判断。

他握着话筒的指节，一点点绷紧，泛白。

冰冷的战栗，无声无息地爬上脊背。

……

公寓里，灯光依旧暖黄。

余庄把自己摔进沙发，长长吁了口气，脸上嬉笑的神色褪去，只剩下一种过度紧绷后的虚脱。

余宴将那把擦得锃亮的手术刀仔细收回特制的皮套里，皮套边缘，一个微小的半月带点状的金属卯扣闪过冷光。黎闻野摘掉眼镜，揉着鼻梁，桌上散落着他之前画到一半的皮革纹样设计图，图纸一角，几个类似的卯榫结构清晰可见。

司南宁倒了几杯水，递过去，手很稳。

没人说话。只有窗外城市模糊的噪音隐约传来。

许久，黎闻野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般的沙哑和一丝难以置信的叹服。

“别说，”他抬眼，目光扫过另外三人。

“都干得漂亮。”

番外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