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在三楼病房里发酵成粘稠的雾,凌子昂蜷在窗台藤椅上,指尖捏着支磨花了的银灰色钢笔,转得又快又急——金属笔身撞在指节上,发出细碎的“嗒嗒”声,像在跟他胸腔里乱撞的躁狂情绪共鸣。
直到走廊里传来护工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那支笔的转速骤然失控。
“凌少爷,该测体温了。”护工推开门,手里的水银体温计裹在白色纱布里,声音软得像要化掉。她刚往前迈一步,凌子昂突然抬眼,眼尾瞬间染了红,捏笔的手骤然收紧,指节泛白得吓人。下一秒,钢笔“啪”地砸在地板上,滚过散落的空白纸页,紧接着是桌上的搪瓷杯被扫落在地,温水溅湿了护工的白大褂下摆。
“滚。”他的声音又哑又冷,像冰碴子刮过铁皮,“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没病。”
护工吓得往后缩了缩,手里的体温计盒“咔嗒”响了一声。她早听说这位凌家旁系少爷的性子——间歇性躁狂发作时像头炸毛的幼兽,逮谁扎谁,却偏生有个怪癖:摔东西永远避开要害,上次砸床头柜,愣是绕开了窗台那盆没人管的野草;刚才扫杯子,也刻意避开了桌角那本没拆封的新笔记本。可这份“手下留情”半点没削弱他的暴戾,反而更让人发怵。
就像知道自己在“失控”,却偏要攥着最后一点清醒的恶。
“可护士长说……”
“我说滚!”凌子昂猛地站起身,藤椅被带得往后滑了半米,在地板上拖出刺耳的声响。他弯腰抓起桌角的空白笔记本,指尖刚碰到光滑的封皮,却又顿了顿——这是今早管家送来的,说是“给少爷解闷”,可他看着那没折痕的封皮,突然没了摔下去的力气。
躁狂的火气像被戳漏了个小口,正泄得慢时,走廊里突然传来一阵陌生的脚步声。
不是护工的软底鞋,也不是管家的皮鞋,是种节奏偏慢、力度均匀的声响,每一下都像敲在精确的节拍上,透过门板渗进来,奇异地压过了他胸腔里翻腾的躁意。
凌子昂的动作瞬间僵住。
门被轻轻推开,逆光里站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个子很高,白大褂下摆扫过门槛,袖口别了支黑色水笔,手里拎着个黑色公文包,胸前的工牌上印着“越嘉颢”三个字,照片里的人镜片后的眼神很淡,和此刻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如出一辙。
没有怜悯,没有警惕,只有一种近乎冷漠的观察,像在看着什么有趣的标本。
“打扰了。”越嘉颢的声音比皮鞋声更稳,语调平得像医用托盘,“我是新来的心理科负责人,越嘉颢。”
护工像抓着救命稻草,慌忙道:“越医生!凌少爷他……”
“你先出去。”越嘉颢没看护工,目光始终落在凌子昂攥着笔记本的手上,指腹扣着封皮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却没真的把本子砸出去。他的声音没起伏,却带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这里我来处理。”
护工立刻点点头,端着体温计盒踉跄着冲出,脚步里满是“逃”的意味。关门时还特意放轻了所有动作,指尖蹭着门板慢慢推拢,仿佛怕惊扰了病房里这诡异的平衡。
病房里只剩两人的呼吸声。越嘉颢没急着说话,先弯腰捡起地上的钢笔;指尖擦过笔身上的划痕,他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块绒布,慢条斯理地擦着笔杆上的灰尘,动作轻得像在处理精密仪器,完全没理会地上的玻璃碎片和水渍。
凌子昂站在原地,眼尾的红还没褪,却也没再摔东西。他盯着越嘉颢的手——骨节分明,动作轻得像在碰什么易碎品,和自己刚才粗暴的样子形成刺眼的对比。这人身上有种奇怪的气场,明明是第一次见,却让他那股想砸东西的冲动,像被泼了盆温水,慢慢沉了下去。
“新的。”越嘉颢擦完钢笔,从白大褂内侧口袋里掏出个笔记本,和凌子昂桌上那个一模一样,封皮干净得没有折痕,“刚才你抓的那个,封皮被指甲掐出印了。”
凌子昂没接,也没说话,只往后退了半步——刚好退到阳光照得到的地方。他讨厌别人的“好心”,尤其是带着“你是病人”的怜悯,可眼前这人递东西时,眼神没落在他泛红的眼尾,也没看他攥紧的拳头,仿佛递的不是“安抚情绪的新本子”,只是“刚好多带的一件东西”。
就像刚才擦钢笔,没说“别摔了”,也没问“疼不疼”,只安安静静地擦着灰。
钢笔被越嘉颢放在藤椅扶手上,金属壳在夕阳下泛着冷光。他走到窗边,抬头看了眼敞开的窗户,风正往屋里灌,吹得窗帘边角乱飞。他没问凌子昂要不要关窗,只是抬手拧动窗把手,将缝隙调窄到刚好能漏进一缕风的程度,动作自然得像在自己办公室。
“你干什么?”凌子昂终于开口,声音还是冲的,却没了刚才的戾气。
“风太急,会吹乱你转笔的节奏。”越嘉颢转头,目光落在藤椅扶手上的钢笔上,“刚才你转笔时,笔尖偏左了0.5厘米——是风推的。”凌子昂愣了愣。他刚才转笔时确实觉得不对劲,总像有股力在扯笔尖,可他自己都没看清是风,越嘉颢居然看出来了。
越嘉颢没再提“节奏”,而是弯腰捡起地上的玻璃碎片——他没用手直接碰,而是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张消毒湿巾,裹着碎片扔进垃圾桶。动作有条不紊,连溅在地板上的水渍都用湿巾擦了擦,直到地面恢复整洁,才直起身看向凌子昂:“你讨厌消毒水味?”
“关你屁事。”凌子昂别过脸,却下意识往藤椅那边挪了半步——刚好站在越嘉颢调过的那缕风里,风里没有消毒水味,反而带着点窗外梧桐树的淡香。
“当然关我的事。”越嘉颢把擦干净的钢笔放在藤椅扶手上,转身从公文包里掏出个黑色笔记本。
不是医院的病历本,封皮上没任何字,看着像私人的东西。他翻开一页,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很轻:“凌家把你安置在这,理由是‘间歇性躁狂伴轻度认知偏差’,但刚才你摔东西,避开了所有可能造成人员受伤、物品无法修复的位置——这不是认知偏差,是刻意控制。”
“我不是你的病人。”凌子昂猛地转头,眼尾又红了点,“我只是被凌家扔在这里的废物。”
“废物不会在摔东西时避开未拆封的笔记本。”越嘉颢的笔尖终于落下,在纸上写了行字,字迹清隽,“也不会因为风乱了转笔节奏就烦躁,你在抗拒‘被控制’,不是废物。只是你的情绪波动,比常人更‘直接’——护工逼你,你就摔东西;风刚好,你就转笔。这不是病,是……没被磨平的反应。”
凌子昂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他确实是这样:讨厌被约束,讨厌被同情,开心了就转笔,烦了就摔东西,从来不会像凌家主脉那些人那样,把情绪藏在笑脸后面。
但他是躁,是烦,是讨厌这该死的医院和凌家的权斗,可他从没想过真的伤人,也没想过摔那些“还能用”的东西。
越嘉颢把黑色笔记本合上,放在凌子昂够不到的桌角。他刚才注意到,凌子昂看到别人碰他的东西时,指尖会下意识收紧。
“转笔吗?”
“什么?”
“你的钢笔。”越嘉颢指了指藤椅扶手上的笔,“刚才你转得很稳,就是最后卡了一下…手酸了?”
凌子昂的指尖确实有点麻,刚才捏得太用力了。他犹豫了两秒,还是走过去,抓起那支擦干净的钢笔。指尖碰到笔杆时,还能感受到越嘉颢刚才擦过的温度,不烫,却有点暖。
他捏着笔转了起来,这次转速慢了些,却稳得很。
没有护工的打扰,风也刚好,连空气里的消毒水味,似乎都淡了点。
越嘉颢没再说话,就坐在旁边的空椅子上,看着他转笔。阳光从调窄的窗缝里照进来,落在转动的钢笔上,折射出细碎的光,刚好映在凌子昂的睫毛上。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钢笔转动的轻微声响,还有越嘉颢手表指针走动的“咔嗒”声。
“喂。”凌子昂转着笔,突然开口,“你为什么不逼我?”
“逼你没用。”越嘉颢的声音很轻,“你摔东西不是为了‘反抗’,是为了‘让他们别过来’——逼你,只会让你摔得更狠。”他顿了顿,补充道,“就像转笔,你不想转的时候,谁抢你笔都没用;想转的时候,不用人说也会转。”
凌子昂转笔的动作顿了顿。他想起刚才护工在的时候,自己恨不得把整个病房砸了,可越嘉颢一进来,他就像被按了暂停键。
不是怕他,是……懒得炸毛了。这人身上的气场太稳,慢半拍的语速,轻得像羽毛的动作,还有那句“不是废物”,都让他那股躁狂的火气,像被风吹散的烟,慢慢淡了。
“你观察我,有什么用?”凌子昂又问,钢笔在指间转了个圈。
“有趣。”越嘉颢说得直白,没半点掩饰,“凌家主脉的人,情绪都是‘装’的:笑里藏刀,哭里藏算计。你不一样,你的情绪是‘漏’的,躁狂就是躁狂,平静就是平静,没那么多弯弯绕。”
凌子昂的脸有点烧。他活了二十年,第一次有人说他“有趣”——凌家的人都说他“疯”,护工说他“可怜”,只有眼前这人,说他“有趣”。
钢笔转得更快了点,金属壳在阳光下闪着光。越嘉颢看着他的动作,突然道:“慢点,会掉。” 话音刚落,钢笔“啪”地掉在地毯上。凌子昂脸一红,弯腰去捡,却和越嘉颢同时伸手。
指尖碰到一起时,两人都顿了顿。
越嘉颢先收回手,往后靠在椅背上,语气没什么变化:“捡吧,没摔疼。”
凌子昂捡起钢笔,指尖还留着刚才碰到的温度——比钢笔暖,比阳光凉。他捏着笔,没再转,只低头看着地毯上的花纹。
“时间差不多了。”越嘉颢站起身,拿起桌上的黑色笔记本,“明天我再过来。”
凌子昂抬头:“你还来?”
“嗯。”越嘉颢点头,走到门口时又停下,回头看了眼窗台边的身影,“对了……”
凌子昂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什么?”
“明天我带支新钢笔来。”
“不用。”
“不是给你的。”越嘉颢笑了笑,这是他今天第一次笑,嘴角弧度很淡,却不像平时那样带着疏离,“是我自己的,钛合金,转起来比你的这支轻,想让你试试手感。”
凌子昂愣住了。他想说“我为什么要试你的笔”,却没说出口——刚才擦笔时的平静,转笔时的顺畅,还有越嘉颢那句“没摔疼”,像颗小石子投进了他心里,漾开了点不一样的涟漪。
门轻轻关上,皮鞋声又响了起来,还是那种均匀的节奏,像在给凌子昂的心跳打节拍。脚步声渐渐远了,病房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窗外的穿堂风又吹进来,带着点草木气。凌子昂转着钢笔,突然发现消毒水味好像没那么呛人了。他拿起桌上的空白本,翻开第一页,指尖在空白纸上顿了顿,然后写下三个字:
“越嘉颢。”
字迹有点歪,是刚才转笔时手还没完全稳。他盯着那字看了两秒,又飞快地划掉,改成了“陌生医生”。
明天他要是真带新钢笔来……就试试吧。凌子昂想。
反正只是试试手感,又不是要跟他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