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渐歇,只剩下暴雨冲刷世界的哗哗声,单调而持久。黑暗像厚重的丝绒帷幕,将两人包裹其中。
展轩的手还停留在刘轩丞的背上,隔着湿透的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底下肩胛骨的形状和肌肤传来的温热。这个姿势变得无比清晰,也无比危险。每一秒的延长,都在挑战着那条看不见的界限。
他应该松开手。
但他没有。掌心下的身体不再颤抖,却也没有离开,保持着一种近乎贪婪的静止。刘轩丞的呼吸拂过他的颈侧,温热而潮湿。
“小时候……妈妈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雷雨。”刘轩丞的声音忽然响起,闷闷的,贴着他的肩膀,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
展轩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继母去世时,他刚上大一,借口重要的考试,没有回来。他甚至记不清那天的天气。
“我一个人在家。停电了。很黑。”刘轩丞继续说着,声音里没有什么情绪,只是平铺直叙,却比任何哭诉都让人难受,“雷声很大,好像房子都要塌了。”
展轩的手臂无意识地收紧了少许。他从未想过这些。父亲总是忙,那个家里,常常只有刘轩丞和保姆。他想象着一个十岁出头的男孩,在电闪雷鸣的夜晚,独自面对母亲刚刚离世的巨大悲痛和恐惧。
一种迟来的、混合着愧疚和酸涩的情绪涌上喉咙。
“后来就不太怕了。”刘轩丞轻轻动了一下,额头依然抵着他,声音却清晰了些,“只是偶尔,还是会想起那天。”
沉默再次降临,但不再是之前那种紧绷的、充满未言之语的沉默,而是渗入了一种奇异的、柔软的的东西。共享的黑暗和秘密,像催化剂一样发生着作用。
“要……找蜡烛吗?”展轩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嗯。”刘轩丞应了一声,却没有动。
又过了几秒,两人才像约好了一般,同时缓缓分开。
失去的体温瞬间被潮湿空气的微凉取代。展轩下意识地捻了捻指尖,那里还残留着触碰的错觉。
一道闪电划过,短暂地照亮客厅。展轩看见刘轩丞飞快地别开了脸,耳根在那一瞬间的亮光中红得醒目。
“我记得储物间有应急灯和蜡烛。”展轩率先走向储物间,脚步有些匆忙,像是在逃离什么。他在黑暗中摸索着,碰倒了几个盒子,终于找到了放在架子深处的应急灯和一包蜡烛。
暖黄色的光晕亮起,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却让周围显得更加朦胧暧昧。展轩点燃一支蜡烛,滴了点蜡油在茶几上,将它固定住。
跳跃的烛光给刘轩丞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暖色,睫毛投下长长的阴影,遮住了他的眼神。他安静地坐在沙发边缘,看着那簇小小的火苗。
展轩在他旁边的单人沙发坐下,中间隔着一个礼貌又尴尬的距离。雨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你……”展轩犹豫着开口,“报志愿的事情,怎么想的?”
刘轩丞的目光从烛火上移开,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没什么好想的。他不会同意的。”
“如果你真的想学艺术,我可以……”展轩顿住了,他可以怎样?去说服父亲?他有多大把握? financially support him?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立刻关联起商场里那句“不想欠你的”。
“你可以不用管。”刘轩丞接上了他的话,语气很淡,“这是我的事。”
又是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但经历了刚才那个短暂的依靠,展轩忽然品出了这话里的一丝赌气和……失望?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让气氛缓和一点,“至少让我看看你的画?除了……我的那些。”他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轻松。
刘轩丞终于转过头看他,烛光在他琥珀色的眸子里跳动。“为什么突然感兴趣?”
“只是想知道,”展轩迎着他的目光,认真地说,“我弟弟这六年,除了弹钢琴,还做了什么。”
“弟弟”这个词似乎刺痛了对方。刘轩丞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嘴角扯出一个轻微的弧度。“好吧。”
他起身,走向房间。展轩看着他的背影,拿起蜡烛跟了上去。
刘轩丞的房间比展轩想象中更整洁,也更有……他的气息。画架上盖着布,墙边堆着许多完成和未完成的画作,用白布小心地盖着。空气里弥漫着松节油、颜料和一种淡淡的、属于刘轩丞本身的味道。
刘轩丞掀开几块盖布。不是肖像,是风景,是静物,是抽象的色彩和线条。
展轩一幅幅看过去,心里的惊讶越来越浓。他不懂艺术,但能感受到那些画面里强烈的情感和惊人的技巧。暴烈的,阴郁的,孤独的,还有几幅透着一种罕见的、脆弱的温柔。色彩运用大胆而精准,构图充满张力。
这绝不是一个业余爱好者的随手涂鸦。这是一个有着敏锐感知和表达欲望的灵魂,经过长期严格训练的成果。
他停在一幅画前。画的是家里后院那棵老树,冬季,枯枝嶙峋地伸向灰白色的天空,但树干的纹理被描绘得极其深刻有力,蕴含着一种沉默的、等待爆发的生命力。
“这些……”展轩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很好。真的很好。”
刘轩丞靠在书桌边,看着他,眼神在烛光下有些复杂。“好有什么用。”
“如果这是你真正想做的,”展轩转过身,郑重地看着他,“就不该轻易放弃。”
刘轩丞与他对视着,许久,才轻轻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像你一样吗?做‘真正想做的’建筑设计?”
展轩噎住了。他的事业看似成功,但其中多少是为了满足父亲的期望,多少是出于自我证明的焦虑,多少才是最初的热爱?他自己也说不清。
“有时候,人不能只想着自己。”展轩听到自己说出了一句类似父亲会说的话,立刻感到一阵自我厌恶。
刘轩丞笑了,这次是真的带着讽刺。“是啊。所以你就打算劝我听话,学金融,然后像你一样,偶尔在深夜看着雪山照片发呆?”
展轩震惊地看着他。他以为没人注意到他屏保的秘密,没人看懂那偶尔袭来的、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倦怠和抽离。
烛火噼啪了一声。
两人在昏黄的光晕中对视着,空气里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丝线在拉扯。
“我不是那个意思。”展轩最终败下阵来,揉了揉眉心,“我只是……不想看你和他硬碰硬,会受伤。”
“已经受伤了。”刘轩丞的声音低了下去,他移开视线,看着跳动的烛火,“很久了。”
这句话像一枚细针,精准地刺入展轩心脏最柔软的地方。他看着弟弟低垂的眉眼,在烛光下显得格外脆弱,那种商场里升腾起的、混合着保护欲和另一种更危险情绪的感觉再次汹涌而来。
他几乎要伸出手去——
窗外,雨声渐渐小了。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突兀地炸响,是展轩放在客厅的手机。
旖旎又紧绷的气氛瞬间被打破。
展轩猛地回神,像是从一场迷梦中惊醒,心脏狂跳,为自己刚才几乎失控的念头感到后怕。他几乎是踉跄着退后一步,转身快步走向客厅。“我去接电话。”
电话是公司打来的,项目出了点紧急问题需要他远程处理。展轩对着电话那头嗯嗯啊啊,心思却完全无法集中,脑子里全是刚才房间里烛光下的对视,和那句“已经受伤了”。
等他勉强处理完公事挂断电话,发现刘轩丞已经回到了客厅,坐在沙发最远的角落,抱着膝盖,看着窗外渐弱的雨势。侧脸看不出情绪。
应急灯的光线变得有些微弱。
“雨好像快停了。”展轩没话找话。
“嗯。”刘轩丞应了一声,没回头。
尴尬和一种莫名的失落感弥漫开来。刚才那个在黑暗和雨声中短暂靠近的世界,随着电力的即将恢复和外界联系的侵入,正迅速坍缩回原状。
又过了一会儿,窗外的雨彻底停了。头顶的灯光猛地闪烁了几下,然后“啪”地一声,大放光明。
突然的亮光刺得两人都眯起了眼睛。
习惯了黑暗的眼睛一时无法适应,就像习惯了某种暧昧不清的默契,突然被赤裸裸地照回现实。
世界恢复了运转,噪音重新涌入耳朵——冰箱的嗡嗡声,空调重新启动的轻响。
一切都回归“正常”。
那个在暴雨和黑暗中意外发生的、危险的靠近,像一颗被小心翼翼藏起来的露珠,在阳光下蒸发得了无痕迹,只在心底留下一点难以言说的湿意。
展轩看着在明亮灯光下显得格外疏离的刘轩丞,清了清嗓子:“电来了。早点休息吧。”
他吹灭了茶几上那支已经烧短不少的蜡烛。
蜡油凝固,像一滴无声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