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缸里的蓝鲸》
一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社区医院三楼的走廊。傍晚六点,灯管滋啦滋啦地闪,她坐在蓝色塑料椅上,把病历折成一架又一架纸飞机,让它们朝地面俯冲。
我蹲下去捡,发现每架机翼上都写着同一句话:
“如果明天不来了,请把今天还给我。”
二
后来我才知道,她得的是一种“情绪性失明”——医生在病历上写的是“重度抑郁伴解离症状”。
晴天时,她看得见;天色一沉,眼前就像被塞进一团湿棉花,所有光都熄掉。
她说那不是黑,是蓝,蓝鲸的蓝。
“鲸落在深海里,连尸体都是一座岛,可我连尸体都留不下。”
三
为了接住她的蓝,我做了人生中最笨拙的一场实验:
把卧室天花板刷成天空,挂上一颗会随昼夜变色的LED月亮;
买来最便宜的投影灯,往墙上打游动的鲸群;
夜里十一点,准时放《海底总动员》的片尾曲,让虚构的鱼群陪她失眠。
她笑了一次,笑完开始哭。
哭到凌晨四点,眼泪在投影里变成一颗颗盐白的星。
四
有一天,她消失了。
留下一张蓝色便利贴,贴在我的鱼缸上:
“别找我。我去把眼睛还给海。”
五
我请了三天假,沿着城市的海岸线来回走。
第四天清晨,在废弃的邮轮码头,我找到她。
她穿着白色病号服,光脚踩在铁锈上,像一张被海水泡皱的纸。
她没回头,说:“你听——”
浪头一下一下拍岸,发出空旷的回响。
“那是蓝鲸的心跳,”她说,“可我打不开笼子。”
六
我陪她坐在码头边缘,一直到太阳把海面烧得通红。
她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吃掉:
“如果我把今天的眼泪攒起来,能不能浮起一头鲸?”
我没回答,只脱下外套,兜住她不断往下坠的手。
七
后来,她住进了临海的精神康复中心。
探视日,我带了一小瓶海水。
她把它倒进医院的塑料杯里,对着光看。
“原来海也会迷路,”她说,“但迷路的海还是海。”
那天,她第一次主动要求加药。
护士把药片放在她掌心,像放下一枚极小的锚。
八
最后一次见她,是出院前的午后。
她把我领到活动室,指着墙上的一幅画:
一只蓝鲸被画在玻璃缸里,水面上浮着一颗月亮。
画的右下角,她写了一行新字:
“月亮替我上岸了。”
九
我走出医院大门,阳光像一场迟到的道歉。
手机震动,是她发来的最后一条信息:
“我把今天还给你啦,剩下的日子,我想自己攒光。”
十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只是偶尔在夜里,会听见天花板传来很轻的水声。
像鲸群游过,像月亮碎成千万颗盐,
像有人终于把深海,放回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