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阳宫的夜，被温泉氤氲的水汽泡得绵软而暧昧，却化不开元淳眉宇间冷凝的警惕。她屏息立于宇文玥寝殿外的廊下，阴影完美吞没了她的身形。殿内烛火已熄，只有温泉池方向传来细微的水流声——宫人回报，宇文玥伤势稍稳后，惯在子夜时分独往殿后引温泉而成的石池药浴。
这是个机会。
确认四周无人，她如一抹幽魂滑入寝殿。室内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腥气和苦药味，混合着宇文玥身上特有的冷冽沉香。月光透过高窗，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冷光。
她的目标明确：那只被他随身携带、从不离身的玄铁黑匣。前世她偶然见过一次，宇文玥摩挲它时的神情，专注得像在凝视另一具灵魂。
黑匣就放在枕边暗格内，机关精巧，但前世被困大梁谍窟时，她早已摸透青山院这类小机关的窍门。指尖几下细微的拨弄，机括轻响，匣盖弹开。
没有预想中的密信符令，也没有奇诡兵刃。匣内只有几样旧物：一枚磨损的玄铁指环；一束用褪色红绳系着的枯发；半块残破的青铜虎符；以及…最底下，那卷她曾惊鸿一瞥的完整画像。
她的呼吸骤然收紧。指尖微颤地展开画轴。
依旧是永熙五年冬，御花园扑蝶的她。笑靥灿烂，不谙世事。可落款旁那行力透纸背的小字，却像烧红的针，狠狠刺入她眼底：
**“永熙五年冬，惊鸿一瞥，此心…已囚。”**
已囚？！
心脏狂跳，撞得胸口生疼。永熙五年…那时她才十三岁，与宇文玥仅有数面之缘，他怎会…？！
不对！
元淳猛地将画轴凑近月光，指尖细细摩挲那墨迹。墨色沉旧，深入绢素，绝非新近伪造。那笔锋间的挣扎与绝望，也做不得假。
所以，这荒谬的情愫，竟是真的？从那么早便开始？那前世…前世他为何从不曾流露分毫？为何眼睁睁看她追逐燕洵，落得那般下场？为何最终选择为楚乔而死？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怼涌上心头，几乎将她淹没。她死死攥着画轴，指节泛白。
就在这时，殿后温泉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压抑的、极其痛苦的闷哼，紧接着是水花剧烈搅动的声响！
元淳一惊，瞬间将画轴塞回黑匣，扣好机关，身影疾闪而出。
药浴石池笼罩在滚烫的白雾中。宇文玥整个人蜷缩在池边，半个身子还浸在水里，右手死死抠着池壁青石，指甲翻裂渗出鲜血，左手则痉挛地按在心口。他浑身剧烈颤抖，面色不再是苍白，而是泛着一种诡异的青金，额角、脖颈青筋暴起，仿佛正承受着极致的痛苦。平日里清冷如玉的面容扭曲，牙关紧咬，发出困兽般的嗬嗬喘息。
这绝非箭伤发作！更像是…毒发？或是某种旧疾？
元淳僵在门口，心脏骤缩。眼前的宇文玥脆弱得不堪一击，与平日那个算无遗策、冷静自持的青山院公子判若两人。
几乎就在她出现的瞬间，宇文玥猛地抬头，那双总是深邃难测的眼眸此刻涣散失焦，蒙着一层骇人的血雾，但在触及她身影的刹那，瞳孔剧烈收缩，嘶声厉喝：“别过来！”
声音破碎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本能的警惕。
元淳脚步顿住。她看着他痛苦挣扎的模样，看着他即便在意识模糊时依旧竖起的尖刺，前世今生关于这个人的无数碎片在脑海中疯狂冲撞：冰冷的算计、偶尔流露的晦涩关切、肩上那道与月七如出一辙的疤、画轴上那绝望的“已囚”二字、还有此刻这无法作伪的痛苦…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攫住了她，比恨更汹涌，比报复更灼人。
她没有离开，反而一步步走近池边，无视了他那句“别过来”。温泉水汽打湿了她的裙摆，她也蹲下身，目光锐利地扫过他泛青的皮肤和暴起的血管。
“宇文玥，”她的声音出奇冷静，带着一种医者般的审视，“你中的不是箭毒。这是什么？”
宇文玥似乎耗尽了力气，身体脱力地向后倒去，溅起一片水花。元淳下意识伸手揽住他的肩膀，避免他滑入水中。指尖触碰到他滚烫而湿漉漉的皮肤，那剧烈的颤抖清晰地传递过来。
他闭着眼，长睫被汗水和蒸汽打得湿透，微弱地喘息着，唇色发紫。片刻，他从齿缝间挤出几个断断续续的字：“…旧疾…无妨…走…”
元淳抿紧唇。她目光落在他紧按心口的手上，忽然想起青山院秘录中关于一种罕见寒毒的记载——“烬冰”，潜伏期长，发作时如冰火交煎，痛楚钻心，源自大梁皇室秘药。
难道他…
就在她心神震动之际，宇文玥似乎陷入更深的痛苦之中，身体猛地一弹，下意识地攥紧了触手可及的支撑物——正是元淳揽着他肩膀的手臂。
力道大得惊人，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浮木，指甲几乎要掐入她的皮肉。
元淳吃痛，却没有抽回手。她看着他痛苦不堪的模样，看着他即便在无意识中依旧紧蹙的眉头，一种陌生的、酸楚的情绪悄然滋生，冲淡了盘踞心头的猜疑与恨意。
她任由他抓着，另一只手鬼使神差地伸出，用袖角轻轻拭去他额角不断滚落的、混合着冷汗和蒸汽的水珠。
这个细微的动作，却让宇文玥紧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他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似乎认出了她，眼底的血色和警惕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深的、几乎能溺毙人的迷茫与…依赖？
他滚烫的额头无意识地蹭了蹭她微凉的手腕，像一个寻求安慰的孩子，嘴唇翕动，发出极轻极模糊的呢喃：
“…阿…淳…冷…”
一声“阿淳”，而非疏离的“公主”，如同惊雷在她耳畔炸响！
元淳浑身剧震，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他…他何时这样唤过她？！这语气…这依赖…
不等她理清这石破天惊的呼唤，宇文玥的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只是那只手，仍死死攥着她的手臂，仿佛那是无边苦海里唯一的救赎。
元淳僵在原地，动弹不得。温泉水汽濡湿了她的鬓发和衣襟，手臂上传来的痛感和那声虚幻般的“阿淳”交织在一起，在她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猜忌、警惕、怨恨、以及那不该有的、却被一声呓语骤然勾出的酸软心疼，在她胸中疯狂厮杀，几乎要将她撕裂。
宇文玥，你身上到底藏着多少秘密？你对我…究竟是怎样的心思？
而远处，一道黑影无声地伏在殿顶，将池边这一幕尽收眼底，随即又如鬼魅般悄然退去，去向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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