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秋,南京城。
孟砚禾踩着断砖往河对岸走,绣软底鞋碾过碎石路。
“孟老板,今儿还唱?”守桥的士兵斜着眼瞥她,枪托在掌心敲得哒哒响。
孟砚禾把鬓角的碎发别回耳后,水绿戏服的下摆扫过砖缝里的野草,声音软得像秦淮河的水:“军爷说笑了,戏班吃饭的营生,停了嘴,底下几十号人喝西北风?”
她又抬眼望了望对岸,戏院的红灯笼在风里晃悠,像只悬着的眼,“今儿唱《桃花扇》,图个吉利,军爷要是得空,过来喝杯茶?”
士兵的枪托顿了顿,眼神往对岸红灯笼那儿飘了飘,喉结动了动,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忽然把枪往肩上一扛:“罢了,这阵仗哪有闲心听戏,前儿听你唱‘眼看他起朱楼’,那调儿倒是亮。等……等这阵子松快了,再去捧你的场。”
孟砚禾眼底漾开点笑意,水袖往腕上拢了拢:“那军爷可得记着这话。等您来那天,我亲自给您泡壶雨前龙井,唱全本的《桃花扇》。”
士兵“咳”了声,脸微微发红,往旁边撤了半步,“过去吧,别误了开戏时辰。”
孟砚禾福了福身,踩着碎砖往前去,刚到戏院门口,戏院的伙计就笑着迎上来:“孟老板可算到了,后台都备妥了,就等您上妆呢。”
她点点头往里走,穿过挂着戏服的回廊时,听见前院已有零星的脚步声——想来是早到的看客。
后台的铜镜蒙着层薄灰,被伙计用细布擦得锃亮,映出孟砚禾素净的脸。她坐在梨木妆台前,指尖捏起银箔纸包的胭脂,往颧骨上点。
“老板,今儿的眉要画得扬些不?”梳头娘姨正给她绾头,金簪子在发间穿梭,“《桃花扇》里的李香君,得有那股子烈性。”
孟砚禾望着镜中自己,眼尾轻轻一挑:“不用,平眉就行。”她伸手抚过妆台上的珠花,那是支点翠凤钗“烈气是藏在骨子里的,不必露在眉梢。”
孟砚禾的手顿了顿,胭脂在颊上洇出个浅红的圈。前院伙计的嗓门带着熟稔的热络,却比往常更显恭敬:“赵团长,您可算来了!头排那座儿给您留着呢——这位先生里边请!”
梳头娘姨往帘外瞟了眼,笑道:“是赵团长来了,还带了位生客。”
孟砚禾对着镜子匀了匀颊上的胭脂,镜中那点浅红便晕得更自然了些。
孟砚禾拿起眉笔细细描着平眉。笔尖划过眉骨时,前院传来赵团长爽朗的笑:“沈先生莫嫌这戏园子简陋,孟老板的《桃花扇》,可是南京城独一份的讲究,单那‘骂筵’一段,就够你回味半宿!”
“赵团长的嗓门隔着帘都能震得人耳朵响。”梳头娘姨已将凤钗稳稳插在她鬓边,珠翠轻轻晃着,又侧耳听了听,“刚赵团长喊了声‘沈先生’,想来这位生客是姓沈了。”
梳头娘姨扶她起身,凤冠压在头顶,又帮她理了理水绿戏服的褶皱,道:“老板,该上台了。”
孟砚禾深吸口气,指尖攥紧了袖角。掀帘的刹那,台口的灯笼光劈面涌来,晃得她闭了闭眼。头排正中,赵团长军绿色的制服在灯影里格外扎眼,他正侧着身,跟身边人说着什么,嘴角扬得老高。
而赵团长身边那位,穿件烟灰色长衫,袖口系得一丝不苟,指尖搭在茶盏沿,指节分明。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忽然抬眼望过来,目光在她凤冠霞帔上停了瞬,像落了片秋霜,清得让人心头一凉。
孟砚禾心想,那位肯定就是沈老板了,定了定神,水袖一甩,莲步轻移至戏台中央。弦师的胡琴骤然拔高,她张口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赵团长率先拍了拍手,粗声叫:“好!”许多人跟着鼓掌叫好。
而沈先生端起茶盏抿了口,等她唱到“良辰美景奈何天”时,指尖才在桌面轻轻叩了下。
一曲终了,孟砚禾谢幕时,水袖扫过戏台的木地板,带起些微尘。
回到后台,孟砚禾坐在妆台前卸钗环,金簪子刚摘到一半,就听到帘子外伙计道“孟老板,赵团长在外面候着呢,说带位朋友跟您认识认识。”
孟砚禾捏着金簪的手顿了顿,铜镜里映出她半卸的妆,浅红的胭脂还残在颊边。她对着镜子理了理鬓发,道:“知道了,让赵团长稍等片刻。”
等卸了凤冠,只留那支点翠凤钗斜插在发间,她才掀帘出去。回廊下的风带着夜气,赵团长正背对着她站着,听见脚步声便转过身,侧身让出身后的人:“孟老板,这位是沈临安沈老板,我今晚特意带他过来捧场的哈哈哈。”
沈临安烟灰色长衫的袖口随着动作轻晃了晃, 对着孟砚禾略一欠身,长衫下摆扫过栏柱,带起些微尘,声音清润如玉:“赵兄一路称道孟老板的《桃花扇》,谓其独步金陵。方才聆曲数折,果见功底——寻常班子唱李香君,多着力于‘骂筵’的烈,孟老板却于‘却奁’处藏了三分柔,这柔中带刚,恰是她的魂啊。”
他说这话时,目光落在她发间那支点翠凤钗上。孟砚禾垂眸,指尖轻捻水袖余角,声音温软却有分量:“沈先生谬赞。戏文里的魂,原是孔尚任写就的,我不过是循着字缝里的气口唱罢了。 ”
“啥气口不气口的,”赵团长在旁猛地拍了下大腿,大嗓门道,“我不懂那些文绉绉的,就觉得孟老板的戏听着实在!不跟别家似的瞎咋呼。”
沈临安颔首浅笑,从袖中取出个素色锦袋,递出时指尖在袋口微顿,袋身绣着几茎兰草,针脚细密:“方才见孟老板凤钗上的点翠格外鲜亮,想起前几日收得一小瓶护翠的清油,据说能保点翠长久如新,或可赠予孟老板。”
锦袋触指微凉,里面是个小巧的青瓷瓶,瓶身刻着细巧的缠枝纹。
孟砚禾往后退了半步,垂着眸没接,指尖轻轻绞着水袖:“沈先生好意心领了,只是初次见面,这份礼太重,实在不敢收。”
赵团长在旁“嘿”了一声:“嗨,沈老板又不是外人,他就是瞧着你那凤钗好,想给你添点东西!”
孟砚禾抬眼,“您二位能来听戏,已是抬举。才刚认识沈先生就收如此大礼,传出去倒显得我不懂规矩了。”
沈临安捏着锦袋的手顿了顿,指尖转了转袋口的绳结,声音依旧清润:“是我唐突了,孟老板勿怪。”
孟砚禾抿唇笑了笑,没接话,只往后台方向偏了偏身:“夜深了,二位路上当心。改日若再来听戏,我让伙计留好头排座儿。”
这是明着送客了。赵团长“哦”了一声,挠挠后脑勺:“也是,别耽误老板歇着。沈老板,走了走了!”
赵团长拽着沈临安的胳膊往外走去,军靴碾过地上的梧桐叶,发出沙沙的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