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工作的渺茫和分房政策的冰冷,像两堵厚实的高墙,将林家的希望困死在机械厂筒子楼与遥远小学之间的奔波里。宋莹眼下的乌青越来越重,看着两个孩子,尤其是小芝芝坐在自行车前杠上被风吹得小脸发白还努力看书的样子,心就像被针扎一样。
不能再等了。必须破局。
这一次,宋莹下了狠心。她没再去后勤处碰那公事公办的软钉子,而是把目标直接对准了能拍板的人——纺织厂党委的张书记。她以前在厂里做临时工时,远远见过张书记几次,印象里是个嗓门洪亮、身材微胖、看着挺和气的领导。
“妈,你真要去找最大最大的官啊?”出发前,林栋哲一边系着总是松开的鞋带,一边仰头问,眼睛里既有害怕又有点莫名的兴奋。
“嗯。”宋莹深吸一口气,给自己也给孩子打气,“最大的官才说话算数。咱们去好好说,把困难讲清楚。”
她再次给芝芝梳好漂亮的小辫,穿上最干净的衣服,自己也尽量收拾得利落,牵着两个孩子,一路打听着,找到了张书记的房子。
比起后勤处,这里安静得多,走廊也宽敞干净。找到书记家的门牌,宋莹的心跳得像擂鼓。她在门口踌躇了好一会儿,手抬起又放下,最终,对孩子的担忧压过了胆怯,她轻轻敲了敲门。
“谁呀。”里面传来一个中年男人沉稳的声音。
宋莹推开门。办公室很大,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后,坐着一位五十岁左右、穿着灰色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男人,正是张书记。他正在看文件,旁边还坐着两个像是汇报工作的干部。
突然被打扰,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过来。
宋莹顿时紧张得手心冒汗,局促地站在门口,话都堵在了嗓子眼:“张…张书记,您好,我…我是……”
张书记打量了一下这个突然闯入的陌生女人和她手里牵着的两个孩子,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语气还算平和:“这位女同志,你有什么事?我现在正在谈工作。”
“我…我有点急事,关于房子……”宋莹硬着头皮开口,声音发颤,“我以前是厂里的临时工,在三车间,我叫宋莹,我……”
她的话颠三倒四,紧张得几乎要哭出来。旁边的干部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张书记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显然对这种直接闯上来要房的行为很不满,他抬手打断她:“同志,分房的事情有专门部门负责,要按照厂里的规章制度来。你去找后勤处的同志反映情况,好吧?”语气虽然还算克制,但逐客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
宋莹的脸瞬间惨白,绝望的情绪淹没了她。
就在这时,一直被妈妈紧紧攥着手、安静站在旁边的宋芝芝,忽然松开了妈妈的手。
她小小的身子像条灵活的小鱼,哧溜一下就从大人们腿边的空隙钻了过去,直接跑到了张书记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前面。
办公室里所有人都愣住了。
只见小芝芝踮起脚尖,两只小手扒着光滑的桌沿,努力让自己的小脑袋能露出来。她一点也不怕生,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直直地看着错愕的张书记,小脸上一派天真无邪,然后用她那清脆又响亮的小奶音,一字一顿地、极其认真地开口:
“书记爷爷,你们厂的玻璃窗,擦得没有我们幼儿园的亮。”
“……”
死一般的寂静。
两个干部张大了嘴巴。宋莹吓得魂飞魄散,差点晕过去。
张书记显然也完全没料到这个发展,被这突如其来的、毫不相干的“批评”弄得懵了一下,脸上的严肃表情有点裂开。他下意识地顺着小女孩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自己办公室的窗户——确实,窗玻璃上蒙着一层灰,角落里还有点蛛网。
芝芝完全没在意大人们的反应,她的目光又被张书记桌上那面插着的小小的红旗吸引住了。她伸出小手指着那面红旗,继续发表观察结果,逻辑清晰得可怕:
“书记爷爷,你的红旗是新的,但是旗杆有点歪了。我们老师说,红旗代表光荣,歪了就不光荣了。”
她顿了顿,似乎在思考,然后给出了一个解决方案,语气非常自然,仿佛在讨论今天天气真好:
“你让刚才那个凶凶的阿姨(显然指的是后勤处的刘干事)来帮你擦窗户,再让那个叔叔(指着一个干部)帮你把旗杆扶正,就好了呀。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要生气呢?”
童言无忌。办公室里落针可闻。
宋莹已经快窒息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张书记脸上的不悦和严肃,在这番天真到近乎莽撞的“批评和建议”下,竟然慢慢消散了。他看着眼前这个还没桌子高、却一本正经指点江山的小不点,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最后竟然“噗嗤”一声,低低地笑了出来。
他这一笑,旁边两个绷着的干部也松了口气,跟着尴尬地笑了笑。
“哦?是吗?我们厂的窗户没你们幼儿园的亮啊?”张书记身体往后靠了靠,语气缓和下来,甚至带上了一点难得的兴趣,他饶有兴致地看着芝芝,“那你跟我说说,你们幼儿园的窗户,是谁擦的呀?怎么擦得那么亮?”
“是门卫爷爷和小朋友们一起擦的!”芝芝见书记爷爷笑了,仿佛受到了鼓励,说得更起劲了,还比划起来,“用旧报纸,蘸点水,哈口气,使劲擦!擦完太阳照进来,可亮可暖和了!还能看见小鸟飞过去!”
她描绘的画面简单又生动,带着孩子特有的视角。
张书记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他点了点头,像是真的在思考这个建议:“用旧报纸哈口气……嗯,有道理,是比抹布擦得亮。”
办公室里的气氛奇迹般地缓和了。
宋莹提到嗓子眼的心,稍稍落回去一点,但依旧不敢说话。
张书记这才把目光重新转向脸色煞白、手足无措的宋莹,语气和蔼了不少:“宋莹同志,是吧?你刚才说,房子怎么了?别着急,慢慢说。孩子上学确实是个大问题。”
机会来了!
宋莹强压下激动和紧张,赶紧抓住这来之不易的时机,把家里的困难,两个孩子每天横穿市区上学的艰辛,以及昨天差点走丢的惊险,条理清晰地、带着真情实感地又说了一遍。这一次,她没有哭诉,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但反而更显得心酸和迫切。
张书记听着,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
等宋莹说完,他沉吟了片刻,没有立刻回答房子的事,反而看向了还扒在桌沿的芝芝,问道:“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我叫宋芝芝,六岁了!”芝芝响亮地回答,还不忘补充,“我哥哥八岁,”她指了指门口还在发懵的林栋哲,“他流鼻涕老不擦,脏。”
林栋哲:“……”脸瞬间红成了猴屁股。
张书记又被逗笑了,摇了摇头。他再次看向宋莹,终于松了口:“宋莹同志,你们的情况我了解了,确实很具体,孩子上学是大事。这样吧,”他对旁边一个干部说,“老李,你记一下。西北角那两间废弃的平房,就是原来放旧零件的,虽然破,收拾一下临时住人应该还行。你带宋同志去看看,如果她们自己愿意修葺,厂里可以特批她们暂时借住,解决一下眼前的困难。但要说明白,是临时性的,以后厂区规划要用到地,还得搬。”
虽然是借住,虽然是破房,但这已经是天大的好消息了!
宋莹激动得眼泪瞬间涌了出来,连连鞠躬:“谢谢张书记!谢谢领导!临时住就行!我们自己修!一定不给厂里添麻烦!太谢谢您了!”
从书记办公室出来,宋莹腿都是软的,一手牵着一个孩子,手心依旧汗湿,心里却像卸下了一块千斤巨石。
她低头看着身边的小女儿。芝芝正仰着小脸看她,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刚才只是进行了一次有趣的探险,而不是完成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谈判”。
“妈妈,”她小声说,“书记爷爷笑起来,眼睛像月亮。”
宋莹蹲下身,紧紧抱住女儿,把脸埋在她带着奶香的小肩膀上,声音哽咽:“芝芝……妈妈的宝贝……”
如果不是女儿那番看似冒失实则精准打破了僵局的“童言童语”,今天的结果,恐怕截然不同。
希望,终于以一种谁也没料到的方式,眷顾了这个为上学路愁白了头的家庭。虽然前路依旧艰难——那两间传说中的破平房还不知道是什么光景——但至少,他们有了一个可以奋力争取的落脚点,就在离学校不那么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