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书记的特批像一道赦免令,让林家上下松了一口气。
吱呀作响的板车将林家最后一点家当卸在那两间破平房门口时,已是日头偏西。金红色的余晖透过新擦的玻璃窗,在满是浮尘的空气里拉出长长的光柱,照亮了尚未归置整齐的杂乱,也平添了几分暖意。
林武峰和帮忙的吴大哥累得瘫坐在门槛上喘粗气,汗衫都湿透了。宋莹心里感激吴大哥的实在,忙着将锅碗瓢盆往简易灶台那边归拢。林栋哲对新环境的新鲜感还没过去,在空荡荡的屋里跑来跑去,模拟着开枪的声音。
宋芝芝则抱着她的铁皮饼干盒,像个小小的巡视员,仔细考察着新领地的每一个角落。她先看了看补好的屋顶,又摸了摸刷过白灰的墙,最后蹬蹬蹬跑到后门口。
这平房带着个小小的后院,其实也就是屋后圈出来的一小块泥地,荒着,长了几棵半死不活的杂草。一道低矮的、用树枝和旧竹片胡乱扎成的篱笆,象征性地将这小院与隔壁隔开——实际上,两家几乎算是共用这一个狭长的院子,只是中间多了这么一道聊胜于无的屏障。
篱笆那边,景象截然不同。
地面扫得干干净净,甚至能看出用碎砖头仔细嵌出的走道痕迹。角落里整整齐齐码着几摞煤饼,上面还细心盖了层破塑料布防雨。窗台下居然还种着几棵常见的、却打理得精神抖擞的月季花,虽然已近深秋,仍顽强地顶着几个红红粉粉的花苞。窗户玻璃擦得晶亮,能隐约看见里面挂着的半截碎花窗帘。一切都透着一股即使在困窘中也要维持体面和秩序的劲儿。
芝芝正扒着篱笆缝好奇地往里看,那扇擦得晶亮的后门“吱嘎”一声开了。
一个看起来和宋莹年纪相仿的女人端着个搪瓷盆走出来,像是要倒水。她身形瘦削,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罩衫,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一丝不苟的髻,面容清秀,眼神明亮,带着一种知识女性特有的文静和一丝不易接近的谨慎。她就是黄玲。
她看到隔壁突然多了人,明显愣了一下,尤其是看到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正眨巴着大眼睛从篱笆缝里看她,再看到门口堆成小山的家当和两个陌生的男人,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下意识地抬手理了一下其实并不散乱的鬓角。
宋莹听到动静,也赶紧从屋里出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脸上堆起热情又略带局促的笑:“是黄玲同志吧?你好你好!我们是今天刚搬来的,姓林,林武峰家。以后就是邻居了,多多关照啊!”她记得后勤处的人提过,隔壁住的是黄玲,她爱人是位老师。
黄玲停下倒水的动作,语气还算客气,但带着明显的疏离:“哦,林师傅家的。你好。”她没说太多,倒了水就准备转身回屋。
就在这时,她家屋里传来“哐当”一声闷响,像是什么重物砸在了地上,紧接着是一阵压抑的、吃力的闷哼声。
黄玲脸色微微一变,也顾不上客气了,急忙转身往屋里走。
宋莹是个热心肠,见状下意识就跟了过去,探头往门里一看——只见屋里地上倒着一个看起来挺沉的老式木箱,黄玲正费力地想把它扶起来,但显然力不从心,脸都涨红了,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与她平时一丝不苟的形象有些出入。
“哎哟,这沉的!武峰!快!快来搭把手!”宋莹想都没想,回头就喊自己男人。
林武峰正和吴大哥歇气呢,听到喊声,立刻起身走过来。他是个干活的人,有膀子力气,看了眼情况,对吴大哥说:“老吴,来,咱俩给它挪边上去,别挡着道。”
两个男人上手,没费多大劲就把那个沉重的木箱抬起来,靠墙放稳了。
黄玲松了口气,脸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不知是累的还是不好意思的。她用手背轻轻拭了下额角的汗,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些:“谢谢……谢谢林师傅,谢谢这位同志。家里……我爱人他们学校期末,被抽调去外地集中改卷子了,不在家。这些东西……”她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家里没个男人,挪动大件实在吃力。
“嗐!这有啥!庄老师不在,以后院里有什么力气活,你吱声就行!”林武峰摆摆手,很是爽快。
“就是,远亲不如近邻嘛!”宋莹也笑着说,“以后咱们一个院里住着,互相照应是应该的。”
黄玲看着热情的林家夫妇,又看了看被妥善安置好的箱子,之前那份疏离感淡化了不少,她点了点头,语气真诚了许多:“那……真是谢谢你们了。刚搬过来,一堆事,你们先忙,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好好,你忙你的。”宋莹笑着应道。
黄玲这才转身回了屋,关上门前,又朝芝芝和善地笑了笑,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少了些最初的戒备。
回到自家这边,宋莹小声对林武峰说:“看来庄老师这出差改卷子还挺忙,黄工一个人带孩子是不容易。”她心里对这位看起来清高、实则可能只是不擅交际的女邻居,多了几分理解。
林栋哲凑过来:“妈,那个阿姨好像也没那么凶嘛。”
宋芝芝则还看着那扇关上的门,小声发表评论:“那个箱子很重,阿姨流汗了。爸爸厉害。”
孩子的视角总是简单直接。
夕阳彻底沉了下去,小院里两户人家,一门之隔,一边是尚未平息的忙碌和嘈杂,一边是恢复了安静、却仿佛悄然卸下了一点心防的宁和。虽然男主人缺席,但一次意外的伸手相助,似乎为这共用一个院落的邻里关系,开了个还算不错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