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蝉鸣聒噪得像是要把积蓄了一年的能量全部喷发出来,阳光炙烤着大地,小院里弥漫着植物蒸腾出的浓郁生气。然而,这份勃勃生机之下,却潜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寂静的预兆——空巢。
庄家的狂喜和忙碌持续了整个夏天。录取通知书像一道特赦令,驱散了积压多年的阴霾。黄玲忙着给儿子准备行装,脸盆、暖水瓶、崭新的被褥、甚至还有一小罐她亲手腌的咸菜,恨不得把整个家都给他打包带去大学。庄超英虽然依旧话不多,但眉宇间的褶皱舒展开来,逢人便递烟,话里话外都带着“我家图南”如何如何。图南自己,则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马拉松后的选手,陷入了某种虚脱般的平静里,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看着母亲忙碌,或者出门和老同学告别。
然而,离别的日子终究还是到了。
大学开学比中学早。一个清晨,庄家破天荒地叫了一辆三轮车(平时绝对舍不得),准备送图南去火车站。行李捆得结结实实,堆在车斗里。
黄玲的眼圈一直是红的,强忍着不掉泪,一遍遍地整理着图南其实并不需要再整理的衣领:“到了学校,立刻给家里写信……吃饭别省,钱不够了就说……跟同学处好关系……”
庄超英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好好学,别给家里丢人。”
图南点点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只低低“嗯”了一声。他看了看生活了十几年的小院,看了看熟悉的邻居,目光最后落在林家窗口——林栋哲和筱婷都趴在窗口看着他。
他朝他们挥了挥手,然后转身,上了三轮车。
车轮转动,载着庄家的希望和骄傲,也载走了小院里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大学生。黄玲终于忍不住,捂着嘴哭出了声,靠在丈夫身上。庄超英揽着她的肩膀,望着车子远去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小院仿佛一下子被抽走了一根重要的支柱,安静了许多。庄家那扇门,大部分时间都关着,里面不再有深夜的灯光和压抑的谈话声,只剩下老两口无声的思念和偶尔传来的、显得过于清晰的电视声响(他们终于买了一台小电视)。
这股空寂感尚未完全消散,另一场离别又接踵而至。
宋芝芝的少年班暑假安排紧凑,只在八月中旬回来了短短一周。这一次,她身上的变化更加明显。言谈举止间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和自信,说的很多话题,连大人们都听得似懂非懂。她依旧会和筱婷挤在一张床上说悄悄话,但聊的内容不再是院里的鸡毛蒜皮,而是未来的理想、听说的学术争论、甚至对某些社会现象的幼稚看法。
林栋哲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妹妹,心里那点残存的、想要较劲的心思彻底熄灭了。他们仿佛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他更多的是默默听着,偶尔插一句关于无线电或者摩托车发动机的问题,芝芝也能接上几句,但那种隔阂感,清晰可见。
一周后,芝芝也拖着小小的行李箱走了。宋莹送到巷口,看着女儿单薄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回来后又偷偷抹了半天眼泪。林家也仿佛空了一块。虽然林栋哲还在身边,但那种儿女绕膝的热闹,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
小院里最活跃的两个“别人家的孩子”,先后飞走了,飞向了更广阔的天地。留下的,是突然变得冷清的家,和心里空落落的父母。
林栋哲忽然成了小院里最大的孩子。他有些不适应这种突然的“拔高”。没了图南哥可以偶尔请教(虽然常被鄙视),没了芝芝可以斗嘴较劲,他一下子觉得……有点孤单。
他去张爷爷家的时间更长了,几乎把那里当成了第二个家。只有那些冰冷的、不会说话的零件和工具,能让他感到熟悉和安心。他埋头其中,手艺越发精进,甚至开始尝试着自己组装一台简单的收音机。
庄筱婷也变得比以前更安静。最好的朋友走了,哥哥也走了,她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看书和写日记上。她开始更加努力地学习,仿佛想要用这种方式,靠近那些已经远去的伙伴的脚步。她偶尔会和吴珊珊、张敏一起上下学,但她们之间,似乎总隔着一层什么。
吴胖子似乎没受什么影响,依旧咋咋呼呼,为即将到来的“不用上学”的初中生活(他大概率是去混日子)而兴奋。但他的兴奋,反而更衬出小院的寂寥。
夏末的傍晚,吃过晚饭,大人们会搬着小板凳到院子里乘凉。宋莹和黄玲常常坐在一起,一边摇着蒲扇,一边聊着远方的儿女,分享着收到的简短信件,语气里有骄傲,更有化不开的思念。林武峰和庄超英则蹲在一旁,沉默地抽烟,听着女人们的唠叨,偶尔交换一个理解的眼神。
曾经充斥着孩子们嬉闹声、哭喊声、争吵声的小院,如今只剩下蝉鸣、大人的低语和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戏曲声。那棵茂盛的梧桐树,投下的影子似乎都显得格外寂寞。
空巢,不仅仅意味着孩子的离开,更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结束。那个围绕着子女升学、成长而焦灼、而喜悦、而忙碌的中心转移了。大人们的生活仿佛突然失去了最强劲的节奏,变得缓慢而空旷起来。
孩子们在飞速成长,奔向他们的未来。而小院和留在小院里的父母,则不得不开始学习适应这种寂静,学习在回忆和期盼中,度过一个又一个不再以孩子为中心的日子。童年的喧嚣彻底落幕,青春的脚步渐行渐远,留下的,是人生下半场最初的、略带伤感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