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像裹着冰碴子的砂纸,刮得人脸生疼。小院里的年味儿,今年却挣扎得有些艰难,像贫瘠土地上冒出的几棵弱苗,既要对抗严寒,又要承受比往年更沉甸甸的现实分量。
钱,成了横亘在每家每户心头最冷的冰碴。
庄家今年格外沉默。图南大学第一个寒假回来了,人似乎又清瘦了些,带回了大学生的见闻,也带走了家里大半的积蓄。黄玲计算着过年开销,眉头就没舒展过。年货采买缩减再缩减,连往年必不可少的炸年糕、熏鱼都省了。给图南置办新衣的钱,是从黄玲接缝纫活的微薄收入里硬挤出来的。年夜饭的餐桌上,菜肴明显简单了许多,虽然黄玲尽力做得精致,但那刻意维持的体面,反而透着一股心酸。图南沉默地吃着饭,偶尔给父母夹菜,眼神里带着超越年龄的懂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春晚依旧在看,但张家小屋里挤着的人似乎少了些,大家默契地不再喧闹,仿佛怕惊扰了那份沉重的安静。
林家同样捉襟见肘。林武峰厂里传闻开春可能要精简人员,虽然还没落到头上,但阴影已经笼罩下来。宋莹攥着手里那点有限的年费,反复权衡。最终,林栋哲期盼已久的新球鞋化为了泡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双结实但老气的棉鞋。年夜饭的肉菜分量也减了,宋莹把好肉都夹到了儿子碗里,自己只啃些骨头边角。那台自制收音机成了唯一的“新意”,在年夜饭时咿咿呀呀地唱着,试图增添几分喜庆。
“妈,鞋挺好的,暖和。”林栋哲试穿着新棉鞋,咧着嘴笑,努力表现出不在乎的样子。但他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失望,没能逃过宋莹的眼睛。她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扭过头去,假装被油烟呛出了眼泪。
吴家的年则过得更显窘迫。吴胖子的工作还没影儿,整天在家晃荡,遭父母数落。年货几乎没添置什么,餐桌上多是自家腌的咸菜和秋天晒的干菜。张阿妹用有限的材料,尽量做得有滋有味,但那寒酸是遮不住的。吴胖子倒是不太在意,只要有肉吃就开心,但他的没心没肺,反而更衬出父母的愁苦。
就连往年最热闹的互赠吃食环节,今年也清淡了许多。家家都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往往是一小碟自家腌的咸菜,或者几块最普通的糖果,心意到了,却难掩那份共同的局促。
然而,年终究是年。它强大的仪式感和对“辞旧迎新”的集体信念,依然在冰冷现实中顽强地散发着微光。
贴春联、扫尘、祭祖……这些程序一样不少。大人们努力维持着过年的样子,仿佛只要仪式还在,希望就还在。
孩子们是最敏感的,他们察觉到了家里的艰难,也似乎一夜之间更懂事了。林栋哲不再嚷嚷着要买昂贵的鞭炮,而是和小伙伴们凑钱买最便宜的小鞭,拆开来一个个放,也能玩得很开心。他甚至用废旧铁丝给自己拗了一把玩具手枪,涂上黑漆,别在腰里,得意洋洋。
庄筱婷主动帮母亲准备年夜饭,虽然笨手笨脚,但那份心意让黄玲暖心了很久。她把自己攒下的几毛钱零花钱,偷偷塞给了哥哥,让他买点学习用品。
吴珊珊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还给妹妹用碎布头做了个新头花。
除夕夜,鞭炮声依旧准时炸响,稀稀拉拉,不如往年密集,却依然顽强地驱赶着旧岁的晦气。烟花在夜空中绽放,短暂地照亮一张张仰起的、带着复杂表情的脸——有对现实的忧虑,也有对未来的期盼,更有一种咬牙坚持下去的韧劲。
家家户户围坐在餐桌旁,吃着比往年简朴的年夜饭。电视里春晚的欢声笑语传来,显得有些遥远和不真实。但一家人能齐齐整整地坐在一起,本身就是一种温暖和力量。
“明年……会好的。”宋莹给儿子夹了一筷子菜,轻声说,像是在安慰儿子,也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嗯,肯定好!”林栋哲用力点头,扒了一大口饭。
庄超英端起酒杯,和儿子轻轻碰了一下:“在学校,别太省。”
图南点点头:“知道,爸。”
吴建国也给妻子夹了块肉:“辛苦了一年,吃吧。”
艰难岁月中的年关,像一杯兑了水的酒,滋味寡淡了许多,却依然能品出那点辛辣和回甘。它刺疼了人们对现实的认知,也烘烤出相依为命的暖意。它让孩子们提前尝到了生活的苦涩,也让他们更快地学会了体谅和坚韧。
年的意义,在这一年,似乎超越了吃喝穿新衣的表象,更深地刻进了人们的骨子里——那就是,无论多难,家还在,人还在,就得怀着对“明年”那点微弱的、却绝不熄灭的希望,一步步往前走。
寒风依旧在窗外呼啸,但小院里的灯火,温暖而顽强地亮着,等待着冬去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