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场没有黎明》
祁安在机械爪落下的前零点三秒钻进了废弃冰箱的缝隙。
十六岁的身体像一条脱水的鱼,肋骨在肮脏的T恤下剧烈起伏。腐臭的金属气味灌满鼻腔,左腿传来温热的刺痛——刚才翻越废铁山时被锋利的边缘挑开了三道并行的伤口。他舔了舔开裂的嘴唇,铁锈味在口腔里扩散。
垃圾处理厂的探照灯扫过时,祁安把自己埋进发霉的床垫里。那些灯光像某种大型食肉动物的眼睛,在凌晨三点准时开始巡视它的领地。三年前他亲眼见过一个捡破烂的老头被机械爪拦腰夹住,肠子像彩带一样挂在生锈的齿轮上。那天起重机操作员在喝豆浆,直到处理完三吨垃圾才发现操纵杆上的碎肉。
“小畜生今天倒是机灵。”
祁安数着脚步声,腐烂的橘子皮粘在脸颊上。保安老王的橡胶底总是缺两块,踩在碎玻璃上会发出特殊的嘎吱声。手电筒光束在他头顶停留了七秒,定格掀开污水浸透后背结痂的伤口。
当第二束探照灯扫过来时,祁安像壁虎般贴着地面爬行。他的目标在D区边缘,那辆被压扁的校车旁边。昨天新到的医疗垃圾里可能有还没用完的镇痛剂,运气好的话能找到半管破伤风疫苗。
月光在油污上折射出彩色光晕时,他看到了那只手。
苍白的手指从黑色塑料袋里伸出来,指甲缝里塞着某种蓝色纤维。祁安盯着那根微微弯曲的无名指看了很久,突然意识到这是三个月来第一次看见人类的手没有握着棍棒或刀具。
塑料袋里是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她的左眼变成了一个完美的圆形空洞,右眼还残留着惊愕的神情。祁安熟练地摸遍所有口袋,在胸罩夹层里找到两支密封的肾上腺素。女人的锁骨下方有个新鲜的烙印——“07”。
“又找到好东西了?”
祁安浑身一颤,肾上腺素针管差点戳进掌心。徐伯蹲在报废的洗衣机顶上,缺了半截的小指在月光下像根畸形的树杈。老人扔下来半袋发硬的馒头,霉斑在表面形成诡异的星座图案。
“D区下周要清场。”徐伯的假牙在说话时发出咔哒声,“听说要建焚化炉。”
祁安把馒头掰成两半,较大的一半塞进裤兜。他的胃袋像被铁丝网绞紧,但明天早上老鼠们会更饿。上个月他见过一只饿疯的母鼠啃掉了自己幼崽的头颅。
“你识字。”徐伯突然说。这不是疑问句。上周祁安在翻找过期杂志时,曾无意识地念出了某篇报道的标题。
腐臭的夜风掀起医疗废品堆的塑料布,露出半张泛黄的报纸。头条照片里西装革履的男人正在剪彩,标题写着《林氏医疗集团建成亚洲最大器官储存库》。祁安盯着那个与自己有相同眉形的男人,把馒头碎屑撒在女尸空洞的眼窝里。
徐伯的棚屋是用报废的集装箱改装的。生锈的铁皮上贴满了褪色的器官解剖图,墙角玻璃罐里漂浮着某个动物的心脏。祁安蜷缩在堆满医书的角落,看老人用酒精灯煮着可疑的肉块。
“知道为什么流浪狗被烫伤时不会叫吗?”徐伯往沸水里扔了把锈钉子,“因为它们明白惨叫会引来更多痛苦。”
祁安沉默地接住老人抛来的纱布卷。他的小腿伤口已经停止流血,但肌肉里还嵌着几粒玻璃渣。徐伯的缝合技术像他的假牙一样粗糙,针脚在皮肤上留下蜈蚣状的凸起。
“明天有车来收废铁。”老人突然说,浑浊的眼球在油灯下泛黄,“你可以藏在液压机下面。”
祁安数着屋顶漏水的节奏。上一次有人给他指路是五年前,那个穿荧光背心的男人把他带进了装卸区。记忆中的疼痛比机械爪更锋利,他至今仍能在雨天闻到皮带上的血腥味。
黎明前的黑暗最浓稠时,祁安回到了自己的“巢穴”。这是台被掏空内脏的工业洗衣机,内胆里铺着从殡仪馆垃圾堆捡来的缎面寿衣。他从暗袋里掏出半管牙膏,小心翼翼地挤在溃烂的牙龈上。止痛的薄荷味让他想起那个女人空洞的眼眶。
老鼠们准时在四点十五分出现。祁安把馒头屑撒在洗衣机入口,看着那只瞎眼的母鼠带领幼崽们搬运食物。最小的幼崽总是最后进食,右前爪缺了一根趾头。祁安伸出手指时,小家伙没有像往常那样逃走。
液压机的轰鸣比日出早到半小时。祁安数着卡车轮胎碾过碎玻璃的次数,把偷来的工装裤套在骨瘦如柴的身体上。徐伯说过这辆车的司机姓马,左耳少了上半边——那是去年阻止偷油贼留下的纪念。
“小杂种还想搭顺风车?”
祁安的后脑勺撞在液压机底座时,看到马司机嘴里有颗金牙在反光。男人的膝盖压在他的气管上,柴油味的工作服裹着腐败的内脏气息。皮带扣撕开裤腰的瞬间,祁安咬住了对方残缺的耳廓。
惨叫声引来了装卸工,祁安在拳脚间隙中看见徐伯站在集装箱顶上,老人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在反光。当电击棒捅进马司机脖颈时,祁安记住了高压电流烧焦皮肉的气味。
“记住,畜生们的弱点都在脖子上。”徐伯把抢来的钱包塞进祁安怀里,里面除了三张百元钞票还有张器官捐献卡。老人缺失的小指蹭过祁安的手腕,像块灼热的炭。
祁安在钞票夹层里发现了更珍贵的东西——一张皱巴巴的医疗培训传单,背面印着市区地图。某个红十字标记旁有行小字:每月15日免费破伤风接种。
垃圾场在下雨时会产生毒雾。祁安用捡来的防毒面具滤芯堵住洗衣机缝隙,数着传单上被油污晕染的地址。那只缺趾的小老鼠蜷缩在他掌心,微弱的心跳像即将停摆的钟表。
徐伯在第七个雨天带来了半只烧鸡。油脂渗进包装纸的日期显示它来自三天前的宴会垃圾,但祁安还是吃到了骨髓抽搐。老人用烧酒擦拭他后背的鞭伤时,突然说起二十年前某场医院火灾。
“那时候停电,备用发电机被锁在楼下。”徐伯的呼吸带着肝脏病变的甜腥味,“三楼新生儿病房的保温箱一个一个暗下去,护士们用自己的身体当暖炉……”
祁安盯着老人脖子上跳动的肿瘤。它随着脉搏微微颤动,像颗正在孵化的卵。防毒面具滤毒罐在潮湿中膨胀,发出类似婴儿啼哭的吱嘎声。
每月15日的黎明前,祁安在围墙缺口处看到了徐伯的烟头光亮。老人递来件印着“林氏医疗”的旧制服,领口还残留着褐色的血迹。祁安穿上时闻到淡淡的福尔马林味,袖口纽扣上刻着小小的“07”。
“打针时要看针刺是不是从冷藏箱拿出来的。”徐伯用煤灰涂抹祁安脸上显眼的疤痕,“如果护士戴的是假珠宝,转身就跑。”
祁安点头时,发现老人今天特别整理了那撮灰白的鬓角。缺趾的小老鼠从他口袋里探出头,鼻尖沾着早上捡到的小鱼骨碎渣。徐伯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吐出的痰液里带着血丝。
“我这样的老东西……”老人用鞋底碾碎痰迹,“就像垃圾场的压缩机——迟早要被更先进的型号淘汰。”
第一班公交车驶过时,祁安把老鼠塞回口袋。徐伯站在围墙阴影里,身形佝偻得像棵被酸雨腐蚀的树。祁安走了两步突然回头,看见老人正用那根残缺的小指擦拭眼角。
防疫站的队伍比想象中长。祁安数着前面十七个人的鞋跟裂纹,听到此起彼伏的咳嗽声。穿粉色护士服的女孩正在分发号码牌,她的珍珠粉在晨光中泛着真品才有的虹彩。
“下一位!”
祁安走向接种台时,口袋里的老鼠突然剧烈挣扎。穿白大褂的医生戴着印有卡通图案的口罩,露出的眉骨上有道新鲜的抓痕。冷藏箱里整齐排列的疫苗瓶没有任何标签。
“衣服不错。”医生按住祁安手臂的力道大得不正常,“林氏集团的?”
祁安在针头刺入前的瞬间挣脱了。他撞翻冷藏箱时看到底层摆着几支装有红色液体的试管,那不是任何疫苗该有的颜色。穿保安制服的男人从侧门冲出来,橡胶棍带起的风声擦过祁安耳际。
巷子里的追逐持续了十七分钟。祁安翻过最后一道围墙时,右腿被铁丝网刮得血肉模糊。他蜷缩在恶臭的排水沟里,听着追捕者的对讲机传出模糊的指令:“……通知徐老头……五千奖金……”
缺趾的小老鼠死在了逃跑途中。祁安把它逐渐冰冷的身体贴在下颌,尝到了泪水的咸涩。防疫站的传单在裤袋里被血浸透,那个红十字标记正在慢慢晕开。
徐伯的棚屋亮着反常的灯光。祁安在三百米外就闻到了炖肉的香气,这让他胃部痉挛得更厉害了。老人今天换了件相对干净的衬衫,桌上摆着一瓶真正的白酒。
“他们给你看了红色试管?”徐伯的假牙泛着反常的白光,“那是器官保存液,专门用来……”
祁安看见老人脖子上的肿瘤在跳动。不是左侧那个常年存在的,而是右侧新出现的、形状规则的凸起。当徐伯转身拿碗时,祁安看清了那是个微型通讯器,正在皮下闪着红光。
炖肉里有祁安熟悉的香料味。去年冬天他们找到过一整箱被污染的进口牛肉,徐伯就是用这种混合香料掩盖了腐臭味。祁安摸着碗沿的手很稳,但把每块肉都喂给了桌下的野猫。
“卡车凌晨四点来。”徐伯的咳嗽带着金属音,“驾驶室底下有个……”
祁安在老人俯身时看到了后腰别着的电击棒。不是他们从马司机那里抢来的旧型号,而是防疫站保安配备的最新款。白酒瓶反射出窗外的人影,至少有三个男人埋伏在废车后面。
祁安喝光了整碗肉汤。当徐伯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时,他突然把滚烫的汤泼向老人眼睛。玻璃的惨叫与老人的哀嚎同时响起,祁安抢走电击棒的瞬间,看到月光下停着辆没有牌照的面包车。
垃圾场在夜晚会变成迷宫。祁安循着易拉罐组成的标记前进,身后追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爬进熟悉的工业洗衣机,发现内胆的缎面寿衣被人动过——下面藏着个注射器。
徐伯的脸出现在入口时,祁安想起了第一次见到老人的情景。那天他正被老鼠群撕咬,是徐伯用半盒烟买下了他。老人此刻瘦得像张风干的榆树皮,右手握着祁安从未见过的静音手枪。
“他们答应给你移植肝脏……”祁安的声音比想象中平静,“是不是?”
徐伯的瞳孔在听到“肝脏”时收缩了。老人脖子上的人工肿瘤突然发出电子音:“目标已确认,准备麻醉。”祁安在针头刺来的瞬间按下了电击棒开关。
高压电流使徐伯像块破布娃娃般抽搐。但更多的黑影从四面八方涌来,祁安在挣扎中咬断了某个人的手指。当麻醉剂最终注入颈动脉时,他最后看到的是徐伯用那根残缺的小指擦眼睛的动作。
血在地板上洇出干涸的血迹。祁安数着意识消散前的时间,假造的“追杀”指令。男人们谈论着“新鲜货”和“冷链运输”,有个声音提到“林董事长特别要求的活体检剖的……”
“别浪费。”戴口罩的男人用手术刀划过祁安锁骨,“你这样的垃圾能救活七个上等人,该笑才对。”
祁安笑了。不是因为看到了车窗外闪过的“07”标志。那是林氏集团私立医院的LOGO,建筑轮廓像座巨大的墓碑。他被拖进电梯时,听见徐伯正在和谁讨价还价:“……说好的五千……心脏必须最后摘除……”
“必须最后摘除……”
无菌室的灯光像一万个月亮同时爆炸。祁安被绑在金属台上,看着穿防护服的人们准备各种器械。有个女护士在核对清单:“角膜、肾脏、脾脏、胰脏……”她的珍珠耳环在无影灯下闪闪发亮。
“开始静脉穿刺。”主刀医生戴着印有卡通图案的口罩,“保持脑部供氧,客户要新鲜的大脑皮层。”
第一刀落在肋骨下方时,祁安想起了垃圾场那只啃食幼崽的母鼠。手术刀分离肌肉组织的声音像撕毁的报纸,他听见自己的惨叫被呼吸机闷在咽喉内部。麻醉师始终显示绿色——他们需要他保持清醒。
“右肾取出完整。”护士把血淋淋的器官放进保存液,“左肾开始分离。”
祁安数着天花板瓷砖上的黑点。当医生锯开胸腔时,他看见徐伯站在观察窗前。老人手里拿着个保温杯,缺指的手掌贴在玻璃上像个畸形的标本。祁安突然明白那只罐子里装的是什么——他们承诺会用祁安的器官替换它。
“别做傻事。”麻醉师加大了剂量,“你死了,徐伯的新肝脏也会跟着溃烂。”
疼痛开始变成某种抽象的概念。祁安看着自己的内脏被逐一取出,像观看一场关于陌生人的解剖直播。那些手术情景中,甚至能听到隔壁手术室传来欢呼声——某个富商刚刚获得了他年轻的肾脏。
当医生捧出仍在跳动的心脏时,祁安在反光的手术灯里看到了自己的脸。十九岁,与病童时代的照片惊人相似。最后一截输胆管被切断时,他听见徐伯在哭,哭声像台生锈的压缩机。
保安老王的橡胶底总是缺两块,踩在碎玻璃上会发出特殊的嘎吱声。手电筒光束在他头顶停留了七秒,定格掀开污水浸透后重新结痂的伤口。
第六次探照灯扫过来时,祁安在D区边缘,在那个坍塌的、曾属于林氏医疗集团的器官储存库里,把七个编号的保温箱推进直升机。徐伯坐在员工休息室里,用残缺的小指擦拭新换的肝脏位置,窗外又一辆医疗垃圾车驶向郊区的焚化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