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地的天，是从蛇神庙的梁柱烧塌那一刻开始变的。
浓烟裹着火舌，卷着碎瓦残木直冲云霄，把半边天都熏成了昏黄色。风一吹，火星子噼啪乱响，混着焦糊味直往人鼻子里钻。汉武帝的兵马黑压压围在庙外，铁甲映着火光，冷硬得像一排排生锈的钉子，死死楔在这片滚烫的土地上。
庙门前，几个披散着头发的巫女，赤着脚，一步步踏过滚烫的灰烬。她们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平静。火苗舔上她们的麻布裙角，烧出焦黑的洞，她们也不躲。为首那个最年轻的巫女，甚至微微仰起了头，望向那尊正被烈焰吞噬的巨大蛇神木雕。神像的彩漆在高温下剥落、卷曲，露出底下黝黑的木头芯子，那双用宝石镶嵌的蛇眼，在火光映照下，竟似淌下两行殷红的血泪。
“陛下有令！闽越淫祀，蛊惑人心，尽数焚毁！违者，杀无赦！” 将军的吼声穿透火焰的咆哮，带着金属般的冰冷回响。
年轻巫女的脚步停在了神像前。火焰已攀上她的裙摆，灼热的气浪扭曲了空气。她没有看那些持戈的兵士，只是伸出苍白的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神像基座上那道深深的、新鲜的斧凿痕迹——那是汉军破门时留下的。她沾满灰烬的手指，在那道冰冷的刻痕上轻轻拂过。
下一刻，她猛地转身，张开双臂，像一只扑火的蛾，决绝地撞向那燃烧得最烈的神像怀抱！
“阿母——！” 一声凄厉的童啼，从庙宇角落的阴影里刺出。一个不过五六岁的女童，被一个老妇人死死捂住嘴，拖在怀里，小小的身体因恐惧和悲伤剧烈地颤抖着，泪水和烟灰糊了满脸。
冲天的烈焰吞噬了年轻巫女的身影，只有一缕带着火星的青烟，打着旋儿，挣扎着向上飘升，最终被翻卷的浓烟吞没，仿佛沉入了某个不可见的深渊。
十年光阴，弹指而过。
曾经香火鼎盛的蛇神庙，如今只剩下一片焦黑的废墟，断壁残垣间爬满了野草藤蔓。唯有几根烧得半焦的巨大梁柱，依旧倔强地指向天空，像几根戳向苍穹的黑色手指，无声控诉。
距离废墟不远的冶县，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白日里，街道上行人寥寥，个个面色惶惶，步履匆匆。店铺大多关门闭户，只有几家卖香烛纸马的铺子，生意反倒奇异地好了起来。
夜幕，才是真正令人胆寒的时刻。
几乎家家户户都早早紧闭门窗，用木杠死死顶住。可即便如此，那细碎、压抑的哭声，依旧会从那些低矮的土坯房里渗出来，丝丝缕缕，缠绕在寂静的夜空里。那是女童的哭声，带着无法言说的惊惧，在深夜里幽幽回荡，听得人心头发毛。
“阿囡，莫哭了，莫哭了……” 妇人低哑的安抚声透着疲惫和绝望，“再哭……再哭那东西又要来了……”
可那哭声，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时断时续，怎么也止不住。直到东方天际泛起一丝鱼肚白，那令人心悸的呜咽才会渐渐平息，留下满城死寂的疲惫。
更邪门的是那条穿城而过的冶水河。
河水依旧流淌，只是颜色变得浑浊不堪，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腥气。不知从何时起，河面上开始漂浮起一些东西。
起初只是零星几点，像是不小心掉落的铜钱，在浑浊的水波里若隐若现。但很快，这些“铜钱”越来越多，密密麻麻，铺满了整个河面。它们随着水流缓缓起伏、旋转，在清晨微弱的曦光下，反射出湿漉漉、暗沉沉的光泽。
那不是铜钱。
走近了看，才能看清那是一片片指甲盖大小的鳞片！边缘带着细微的锯齿，质地坚硬，颜色是诡异的暗青色，上面布满了细密的、如同血丝般的纹路。河水冲刷着它们，偶尔翻动间，鳞片底下渗出的暗红色液体便丝丝缕缕地晕染开来，将附近的河水染成淡淡的红褐色。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河水的土腥气，弥漫在冶县清晨湿冷的空气里，挥之不去。
几个胆大的汉子，天蒙蒙亮时，用长竹竿绑了网兜，战战兢兢地站在河边，试图捞起几片看看。鳞片入手冰凉滑腻，带着河水的腥气和一种铁锈般的血腥味。有人大着胆子用指甲去刮那上面的血丝纹路，竟刮下一点暗红的粉末。
“是血……” 捞鳞的汉子声音发颤，手一抖，那片诡异的鳞片又掉回了河里，溅起一小片暗红的水花。
“蛇鳞……这绝对是蛇鳞！” 旁边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佝偻着腰，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河面，嘴唇哆嗦着，“带血的蛇鳞……是蛇神……蛇神在泣血啊！大祸……大祸要临头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阵阴风刮过河岸。捞鳞的汉子们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再不敢多看那漂浮的血鳞一眼，丢下竹竿，如同躲避瘟疫般，跌跌撞撞地逃回了死寂的街巷。
河面上，无数带血的鳞片依旧在浑浊的水波中沉浮、开合，如同千万只窥视着这座恐惧之城的、冰冷而怨毒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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