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翁放下药锄时，指尖的麻痒已变成钻心的疼。
山涧的雾气还没散尽，湿冷地贴在皮肤上。他摊开手掌，借着林间漏下的微光细看。昨日采那株七叶星蕨时，右手食指不小心被锯齿状的叶子划了道小口子。当时没在意，只随手在衣襟上蹭了蹭渗出的血珠。可此刻，那道浅淡的伤痕周围，竟浮起一层诡异的青灰色，硬硬的，像结了一层薄薄的苔藓。他用指甲抠了抠，纹丝不动，反倒带起一阵细微的刺痛，直往骨头缝里钻。
他心头猛地一沉，慌忙撩起裤腿。果然，小腿肚上几处被荆棘刮破的旧伤周围，也隐隐透出同样的青灰色，边缘还泛着淡淡的暗红血丝。
“咳…咳咳……”一阵突如其来的痒意从喉咙深处窜上来，他忍不住弯腰猛咳起来。咳声沉闷，带着胸腔深处的共鸣，竟有几分嘶嘶的杂音，像是破风箱里塞了条活蛇。他慌忙用手捂住嘴，再摊开时，掌心赫然几点猩红，混着黏稠的痰液，那颜色暗沉得发乌。
冷汗瞬间浸透了李翁单薄的里衣。他认得这症状。冶水河上漂浮的血鳞，城里夜半的童啼，还有那些悄无声息就没了踪影的女娃……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他踉跄着扶住旁边湿滑的树干，大口喘着气，试图压下喉头那股带着腥气的痒意。
不能倒下。家里还有个丫头等着他。
冶县西市，天光刚亮不久，空气里还残留着隔夜的馊水味和牲口粪便的酸腐气。两旁的店铺大多懒洋洋地卸着门板，伙计们打着哈欠。唯有街角那片稍微宽敞的空地，已经围起了一圈稀稀拉拉的人。
圈子中央，站着个瘦小的“少年”。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头发用一根磨得发亮的木簪紧紧束在头顶，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格外清亮的眼睛。只是那眼神里，少了少年人的跳脱，多了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静，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这便是李寄。她腰间挂着一串小巧的铜铃，随着她轻微的动作，发出细碎却清脆的叮铃声。
她深吸一口气，从脚边一个蒙着黑布的竹篓里，小心地捧出一条小臂粗细、通体乌黑的菜花蛇。那蛇在她手中显得异常温顺，三角形的脑袋微微昂起，信子一吐一收，发出轻微的嘶嘶声。
李寄一手托着蛇身，另一只手轻轻摇动腰间的铜铃。铃声并不急促，反而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叮铃…叮铃…叮铃…
随着铃声，那黑蛇竟缓缓地、一节节地竖立起来！蛇身随着铃声的节奏，开始左右摇摆，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乌黑的鳞片在晨光下反射出幽暗的光泽，蛇头随着身体的摆动轻轻晃动，竟显出几分诡异的“舞姿”。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叹，有人往前凑了凑，又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恐惧与好奇交织在那些浑浊的眼睛里。
李寄的注意力却不在人群上。她眼角的余光，始终留意着脚边的竹篓。篓口蒙着的黑布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不安地蠕动。她能感觉到，怀中贴身藏着的那件硬物，正隔着薄薄的衣衫，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凉气息。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几乎被市集嘈杂淹没的笛声，不知从哪个角落幽幽飘来。那声音尖锐、干涩，不成曲调，像是什么骨头在摩擦，钻进耳朵里，让人头皮发麻。
篓子里的骚动瞬间加剧！蒙着的黑布猛地被顶起，几条原本盘踞其中的蛇，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倏地昂起头，冰冷的竖瞳里闪烁着狂躁的红光，嘶嘶声陡然变得尖利刺耳！
李寄的心猛地一紧！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手指已经按在了怀中那硬物的轮廓上。
几乎是同时，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震颤，毫无征兆地从她怀中爆发出来！那感觉不像震动，更像是一道无声的、极寒的涟漪，瞬间扩散开去。
奇迹发生了。
篓中那几条狂躁欲扑的蛇，高昂的头颅像是被无形的重锤击中，猛地一僵！竖瞳中的红光如同被冷水浇灭，迅速黯淡下去。狂躁的嘶嘶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恐惧的、低沉的呜咽。它们仿佛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软软地瘫回篓底，盘成一团，瑟瑟发抖，连信子都不敢再吐。
而李寄手中那条正在“起舞”的黑蛇，也猛地一颤，竖起的身体瞬间瘫软下来，温顺地伏在她手臂上，蛇头紧紧贴着她的皮肤，似乎在寻求庇护。
那阵令人牙酸的骨笛声，也在同一瞬间，如同被利刃斩断，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市集的嘈杂声浪重新涌了上来。围观的人群只看到那“少年”手中的蛇突然软了下去，篓子里的蛇也安静了，以为是表演结束，稀稀拉拉地拍了几下手，便各自散去。
李寄站在原地，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她低头看着怀中，隔着衣服，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硬物——那柄她母亲留下的、样式古朴的青铜匕首——正渐渐平息那股冰冷的震颤，重新变得沉寂。
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手指却依旧紧紧按在匕首冰冷的柄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刚才那骨笛声……还有匕首的反应……绝非偶然。
她抬起头，清亮的目光扫过渐渐散去的人群，扫过那些阴暗的角落，最终落在远处自家那扇紧闭的、低矮的木门上。
阿爹还在等着她的草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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