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十年,冬。
北疆的雪比金陵城烈数倍,鹅毛大雪连下七日,把雁门关裹成一片刺眼的白。城楼上积雪半尺厚,寒风卷着雪沫子,像无数把小刀子,刮在人脸上生疼。
沈砚卿扶着城楼青砖,指尖传来刺骨的寒意,目光却死死锁着关外连绵的蛮族营帐。玄色披风被风掀起,猎猎作响,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可仔细看,会发现他握着城墙的手在微微发颤——不是冷,是激动与紧张。
他真的回来了。
三天前,他还在金陵城的书房里,抱着顾寒舟逐渐冰冷的尸体,自刎在漫天风雪中。那时顾寒舟的胸口插着蛮族的长矛,血浸透了戍卒服,最后一眼望向金陵的方向,眼底是他读不懂的荒芜。而现在,他竟站在雁门关的城楼上,身边副将陆峥递来的战报还带着油墨温度,上面“蛮族增兵十五万”的字迹,清晰得不像梦。
“大人,探马来报,蛮族的攻城锤和投石机都运到东门了,明日一早肯定会全力攻城。”陆峥的声音裹着风雪,满是焦急,“咱们的兵力只有五万,还有两万是新兵,怕是……”
沈砚卿接过战报,指尖划过纸面,冰凉触感让他彻底清醒。他重生了,回到了景泰十年,回到了北疆战火燃起时,也回到了顾寒舟还活着的时候。前世这时候,他刚到雁门关便因指挥失误丢了东门,顾寒舟为护百姓撤退,被蛮族围在城楼力竭而亡。这一世,他绝不能让悲剧重演。
“传我命令,”沈砚卿的声音沉得像关外冻土,“立刻加固东门城墙,备足滚石、热油和弓箭,今夜必须准备妥当。再派精锐去附近村落征粮,告诉村民,战后朝廷加倍补偿。”
“是!”陆峥拱手要走,却被沈砚卿叫住。
“我让你查的人,找到了吗?”他声音发哑,心脏跳得飞快。
陆峥面露难色:“顾寒舟确实在军中,只是……他现在是城西粮草营的普通戍卒,三年前被废了武功,平日里就负责搬粮草。”
“废了武功”四个字像针,扎得沈砚卿心口发疼。他忘了,前世景泰七年,顾寒舟被他诬陷通敌后,虽免了死罪,却被狱卒废了一身功夫,贬来极北戍边。前世他因愧疚不敢见,直到顾寒舟战死才敢面对那份悔恨,这一世,他不能再逃。
“你先去忙,”沈砚卿压下翻涌的情绪,“晚点我自己去看。”
等陆峥离开,沈砚卿脱下沉重的铠甲,换了身青色布衣,又戴了顶毡帽遮住大半张脸。他不能以官员身份见顾寒舟——前世的伤害太深,冒然相认只会让顾寒舟更疏远。
城西粮草营一片繁忙,士兵们顶着风雪搬运粮草、擦拭武器,没人抱怨,都知道明日是生死局。沈砚卿穿梭在营帐间,目光扫过人群,心脏越跳越快。忽然,他停住脚步。
粮草堆旁,一个穿破旧戍卒服的人正弯腰搬粮袋。布料洗得发白,肘部还打着补丁,清瘦的身形却透着股不肯弯腰的韧劲。风掀起他额前的发,露出一道浅褐色刀疤,从眉骨延伸到颧骨——是顾寒舟。
沈砚卿喉咙发紧,几乎要喊出名字,却见顾寒舟直起身,抬手擦了擦额头的雪,左手小指不自然地蜷着——那是前世在诏狱被酷刑折断的旧伤。他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又猛地顿住。
顾寒舟似乎察觉到视线,抬头望过来,目光扫过沈砚卿时,没有半分停留,只当是路过的普通士兵,又低头继续搬粮。
沈砚卿站在原地,看着那道单薄的背影在风雪里忙碌,心口像被寒雪堵住,又闷又疼。前世他亲手把这人推入深渊,这一世,就算拼了命,也要把他拉回来。
他正想再靠近些,却见顾寒舟搬完一袋粮草后,突然捂住胸口,低咳起来。那咳嗽声很轻,却像重锤敲在沈砚卿心上——他知道,这是顾寒舟在诏狱落下的肺病,一到冬天就会加重。
沈砚卿刚要上前,就听到不远处传来队正的呵斥:“顾寒舟!磨磨蹭蹭的干什么?明日就要攻城了,这点活都干不完,留你有什么用?”
顾寒舟停下咳嗽,咬了咬牙,弯腰去搬另一袋更沉的粮草。粮袋太重,他起身时踉跄了一下,膝盖磕在冻硬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沈砚卿看得心头一紧,再也忍不住,快步上前,一把扶住了粮袋。顾寒舟愣了一下,抬头看向他,眼神里满是警惕:“你是谁?”
“我是路过的商人,”沈砚卿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见你搬得吃力,过来搭把手。”
顾寒舟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似乎觉得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没再多问,只是点了点头,两人一起把粮袋搬到车上。
“多谢。”顾寒舟的声音很轻,带着点沙哑。
“举手之劳。”沈砚卿看着他冻得发红的手,心里一阵发酸,“你膝盖受伤了,怎么不休息?”
顾寒舟愣了一下,下意识摸了摸膝盖,低声道:“老伤了,不碍事。”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沈砚卿抬头望去,就看到一队骑兵朝着粮草营跑来,为首的人身穿铠甲,腰佩弯刀,正是他派去盯着李嵩的亲兵。亲兵看到沈砚卿,立刻翻身下马,快步跑来,脸色苍白:“大人,不好了!李嵩带着几个人,偷偷去了关外的十里坡,和蛮族使者见了面!”
沈砚卿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李嵩,前世就是这个人伪造了顾寒舟通敌的证据,后来还投靠蛮族,亲手杀了顾寒舟。他刚要跟亲兵去查,却想起身边的顾寒舟,心里一紧,转头对顾寒舟道:“夜里不安全,你早点回营帐,别到处乱走。”
顾寒舟看着他,眼神里满是疑惑,却还是点了点头。
沈砚卿跟着亲兵快步离开,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顾寒舟还站在粮草堆旁,望着他的方向,风雪落在他的发梢,像撒了层碎霜。沈砚卿心里满是不安,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