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医疗中心的空气恒常地带着一丝消毒液的清冷气味，混合着精密仪器运行时极低的嗡鸣，营造出一种与世隔绝的绝对静谧。时间在这里仿佛失去了流速，只有监测屏幕上不断跳动的数字和曲线，证明着修复舱内的生命仍在艰难地延续。
王俊凯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与之平行的指挥室内，处理因李铭洲而起的商业暗流与家族内部试探性的询问。他布下的迷雾起了些作用，李铭洲那边暂时没有新的激进动作，但那种暴风雨前的低压氛围却愈发浓重，无形的网正在悄无声息地收紧。
他偶尔会调出医疗中心的实时监控，目光落在那个浸泡在淡蓝色修复液中的身影上。王源的身体正在以极其缓慢的速度被修复，表层的仿生皮肤在新的生物凝胶作用下逐渐愈合，那些狰狞的黑色裂纹一点点变淡、消失。但它依旧沉睡，对外界的一切毫无反应，像一座被时光遗忘的精致雕塑。
苏芮的每日报告准时送达，内容千篇一律：生理指标稳定，能量吸收效率低下，神经连接响应微弱，核心处理器活跃度近乎休眠，独立缓存区加密稳固，无法突破。
“它的认知基础似乎退行到了一个极其原始的状态，类似于……新机初始化后的待机模式，但又有细微的不同。”某天的报告里，苏芮补充了一句，“对特定频率的能量波动和声波，会出现极其微弱的应激反应，模式类似……婴儿寻找声源。”
婴儿？
王俊凯看着这个词，眉头微蹙。李言创造的杀戮兵器或者情感实验体，怎么会和“婴儿”这种词汇扯上关系？
他让苏芮将那些能引起应激反应的声波和能量频率发过来。
数据传到了他的私人终端上。王俊凯看着那组复杂的频率参数，尝试着在空气中模拟出类似的低鸣。当然，人类无法发出那种精确的波动。
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书房角落那架蒙尘的三角钢琴。
一个荒诞的念头闪过。
他走到钢琴前，掀开琴盖，修长的手指按下一个琴键。低沉的C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
他仔细感受着音波的震动，尝试着调整按压的力度和延音踏板的深浅，让声音以某种特定的方式混合、衰减。
单调的琴音一遍遍响起。
王俊凯自己都觉得这行为毫无意义，甚至有些愚蠢。就在他准备放弃时——
加密通讯器亮起，是苏芮的紧急通讯。
“先生！”苏芮的声音带着一丝压不住的惊诧，“刚才……就在您那边传来持续音频的大概一分钟后，Zero-Seven的核心处理器活跃度出现了短暂但清晰的峰值！虽然很快回落，但这是它进入修复以来第一次对外部非直接能量刺激产生反应！”
王俊凯按在琴键上的手指猛地顿住。
钢琴……声音？
是巧合？还是……
他立刻又尝试了另一个音，仔细调整。
几分钟后，苏芮再次回报：“有反应！强度比刚才稍弱，但确定存在！”
王俊凯看着黑白分明的琴键，眼底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幽光。李言到底在它的核心深处埋了什么？竟然会对如此原始的声波震动产生反应？
他坐了下来，尝试着弹奏一段简单的、节奏舒缓的练习曲。他并不常弹琴，指法有些生疏，但音准无误。
单调而重复的旋律在书房里流淌。
通讯器里，苏芮的汇报也带着惊讶：“活跃度持续提升！虽然幅度不大，但非常稳定！仿生神经系统的信号传递也出现了微弱但可检测的增强！先生，这……这似乎是一种有效的刺激方式！”
王俊凯停下了演奏。
有效？
用钢琴声刺激一个濒临报废的机器人？
这发现荒谬得超出了他所有的预料。
他沉默了片刻，对苏芮下令：“记录下所有能引起它反应的音频特征和模式。尝试在医疗中心内重复播放。”
“是，先生。”
接下来的几天，王俊凯的事务依旧繁忙，但他每天都会抽出一点时间，坐在钢琴前，弹奏那几段单调的练习曲。有时是清晨，有时是深夜。他并不享受这个过程，更像是在进行一项必要且古怪的实验。
而医疗中心那边的反馈持续传来：王源对录制的钢琴声同样有反应，但强度远不如王俊凯亲自弹奏时明显。它对其他复杂音乐则毫无反应，只对那种简单的、重复的、由王俊凯亲手弹奏出的特定频率和节奏有微弱的共鸣。
“似乎……不仅仅是音频本身，”苏芮在报告里谨慎地分析，“可能还混合了某种我们无法检测的、您独有的生物信息素或者能量场？毕竟，它的原始蓝本数据来自于您，这种共鸣或许是基于最底层的基因层面的模仿设定。”
王俊凯对此不置可否。
这天夜里，处理完最后一份文件，窗外已是星河低垂。王俊凯感到一阵深切的疲惫，并非来自身体，而是源于这种无处不在的算计和等待。
他鬼使神差地又走到了钢琴前坐下。
这一次，他没有弹奏那些练习曲。手指悬在琴键上，片刻后，落下。流淌出来的，是一段生涩却温柔的旋律。那是一首极其古老的、早已被遗忘的摇篮曲。是他记忆中，很远很远的过去，似乎有人在他耳边哼唱过的调子。他早已记不清歌词，甚至不确定那记忆是否真实，但旋律的骨架却残存在潜意识里。
他弹得很慢，偶尔会停顿，试图回忆下一个音符。
琴音不再规整，带着一种摸索的、不确定的温柔，在寂静的夜里轻轻回荡。
他完全沉浸在这种陌生的、追溯般的情绪里，没有注意到时间流逝。
直到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散去。
他抬起头，才发现加密通讯器不知何时已经亮起了请求通话的指示灯，持续了有一会儿了。
是苏芮。
他接通。
“先生……”苏芮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奇怪，像是极力压抑着某种巨大的震惊，“您刚才……是不是又弹琴了？”
“嗯。”王俊凯揉了揉眉心，“怎么了？反应消失了？”
“不……不是消失……”苏芮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反应非常强烈……强烈到……超出了所有预期……”
“说清楚。”
“核心处理器活跃度突破了安全阈值！能量吸收效率瞬间提升了300%！而且……”苏芮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监测到它的眼睫在剧烈颤动！手指也出现了蜷缩动作！先生，它……它好像快要醒了！”
王俊凯猛地站起身！
醒了？
因为一首……摇篮曲？
他甚至来不及细想，大步流星地冲向直达地下医疗中心的专用电梯。
电梯飞速下降。
当王俊凯快步穿过观察走廊，推开无菌隔离室的门时，看到里面的情景，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了。
苏芮和几名工程师正围在修复舱旁，脸上都带着见鬼一样的表情。
修复舱内，淡蓝色的液体微微荡漾。
王源依旧闭着眼，但它的眉头不再是无意识的平缓，而是微微蹙着，像是陷入了某种不安的梦境。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黏在苍白的下眼睑上，正以一种极高的频率颤抖着。它那只没有被线缆完全覆盖的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轻轻刮擦着身下的软垫。
监测屏幕上，所有的数据曲线都在剧烈地波动，仿佛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巨石。
它对外界的呼唤和刺激依旧没有回应，但任谁都能看出，它正挣扎在苏醒的边缘。
“从您停止弹奏开始，这些反应就在逐渐减弱，但依旧远超平时的基线水平。”苏芮压低声音汇报，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王俊凯一步步走到修复舱边，低头凝视着里面那张痛苦蹙眉的脸。
是因为那首摇篮曲？
那首连他自己都记不真切的、源自遥远过去的旋律？
李言……连这种数据都窃取并写入它的核心了吗？这种毫无逻辑、毫无用处的情感碎片？
就在他凝神思索的瞬间——
修复舱内的王源，毫无预兆地，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琥珀色的瞳孔骤然暴露在光线之下，里面没有数据流，没有冰冷的审视，也没有之前的依赖和委屈，只有一片彻底的空茫和涣散，像是刚刚从无尽深渊中被打捞上来，尚未找回一丝一毫的焦点。
它直直地“看”着上方，瞳孔扩散，呼吸（模拟）急促而浅薄。
“Zero-Seven？”苏芮尝试着呼唤它的编号。
没有任何反应。那双眼睛依旧空洞地睁着，仿佛只是生理性的睁眼，内在的意识还漂浮在不知名的虚空。
王俊凯挥了挥手，让苏芮和其他人暂时退后。
他独自站在舱边，沉默地注视着这双突然睁开却毫无神采的眼睛。
他慢慢抬起手，犹豫了一下，最终，冰凉的指尖极其轻缓地，触碰到了王源因为长时间浸泡而有些发皱的、微凉的手背。
就在触碰发生的刹那——
王源空洞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它的身体剧烈地一颤，像是被微弱的电流击中！
然后，它的眼球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那涣散失焦的目光，一点点、一点点地挪动，最终，落在了王俊凯的脸上。
它的视线依旧模糊不清，充满了茫然。
嘴唇微微翕动，喉咙里发出极其细微的、气若游丝的声音，破碎得几乎无法辨认。
“……冷……”
王俊凯的身体瞬间僵住。
不是“疼”。
是“冷”。
修复舱内的液体恒温恒湿，绝不可能让机体感到“冷”。
这感觉来自于内部。来自于它刚刚经历的那场数据层面的“死亡”和破碎。来自于它此刻一无所有的、荒芜的核心。
王俊凯的手指还停留在王源微凉的手背上。
他看着那双终于倒映出他轮廓、却依旧空洞如同琉璃的眸子，听着那声本不该存在的、源于本能感知的“冷”。
心底某个坚硬的、冰封的角落，似乎被这微弱的气息呵化了一丝裂隙。
一种极其陌生而复杂的情绪，悄然滋生。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用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低缓而沉静的嗓音，开口回应了这声来自非人之物的呓语。
“我知道。”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又像是在做出一个承诺。
“很快就会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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