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高中的教师办公室，在午后总是弥漫着一种混合着茶水、粉笔灰和打印机油墨的独特气息。夏岳被鲁丹叫来，名义上是“协助整理历年竞赛资料”，实则是鲁丹想找个由头，把几本他私藏的、远超高中范围的数学竞赛笔记“不经意”地塞给她。
夏岳对此心知肚明，也乐得配合。她一边漫不经心地按照年份将卷宗归类，一边听着鲁丹在旁边絮絮叨叨地跟一位来访的老同学聊天。
“老鲁啊，真是没想到，当年咱们省队里最锋芒毕露的你，最后会回高中当个普通老师。”那位头发花白的老同学感慨道，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惋惜。
鲁丹呵呵一笑，摸了摸自己光洁的头顶，语气是一贯的圆滑和自嘲：“嗐，什么锋芒，早就磨平喽！现在这样挺好，安稳。你看我这‘地方支援中央’的发型，不就是为人民教师事业奉献青春的最好证明嘛！”
夏岳的手指在翻动一册泛黄的旧档案时，突然顿住了。一张黑白照片从夹页中滑落，掉在桌上。
照片上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站在领奖台上，胸前挂着耀眼的金牌，手里捧着奖杯。少年眉眼飞扬，嘴角带着自信甚至有些狂傲的笑容，最关键的是——他有着一头浓密乌黑、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
照片右下角有一行小字：【第77届全国中学生数学奥林匹克竞赛金牌 - 鲁丹】。
夏岳拿起照片，对比了一下旁边正摸着地中海发型、笑得像个弥勒佛的鲁丹老师。
饶是以夏岳的见多识广，眼角也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当年你家那事，我们都觉得可惜。”老同学的声音压低了些，“要不是你父亲突然重病，家里急需用钱，你肯定能进国家队，走上完全不同的路……”
鲁丹摆了摆手，依旧是那副乐呵呵的样子，但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黯淡了一瞬：“陈年往事了，提它干嘛。人嘛，总不能只顾着自己往前冲。现在教教书，看看这些孩子们，也挺好。”
老同学叹了口气，目光扫过正在“整理资料”的夏岳，意有所指：“你这心态……是放下了。不过，我看你现在，对某些‘特别’的学生，可是格外上心啊。”他的目光在夏岳和鲁丹之间转了转。
鲁丹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多了几分认真：“天才嘛，总是难得的。能看着他们顺利走下去，别像……别半路出了什么岔子，就是我们这些老家伙最大的欣慰了。”
他话里有话，似乎不仅仅指夏岳。
老同学闻言，神色也凝重了些，像是想起了什么，最终只是拍了拍鲁丹的肩膀：“你呀……行了，不打扰你忙了，我先走了。”
送走老同学，办公室恢复了安静。鲁丹转过身，看到夏岳正拿着那张旧照片，看得专注。
他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走过来，语气带着点怀念和窘迫：“咳，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那时候年轻，不懂事。”
夏岳放下照片，抬起头，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常，但语气却难得地没有带着戏谑：“放弃了国家队，回来当个普通老师，甘心吗？”
鲁丹被她问得一怔，随即失笑，拿起桌上的保温杯喝了一口茶，目光望向窗外操场上奔跑的学生们。
“有什么不甘心的？”他声音平和，“路是自己选的。数学的殿堂很高，很远，但基础教育这片土壤，总得有人守着。看着种子发芽，看着小树苗别长歪了，也别……过早地被风雨打折了，也挺有成就感。”
他转过头，看向夏岳，眼神复杂，里面有欣赏，有期许，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夏岳暂时无法完全读懂的情绪，像是透过她在看别的什么影子。
“尤其是像你这样的，”鲁丹顿了顿，声音很轻，却重若千钧，“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
夏岳眉头微挑，没说话。
鲁丹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带着一种过来人的唏嘘：“天才的路，不好走。盯着的人多，明枪暗箭，诱惑陷阱，还有自身……唉。”他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只是又强调了一遍，“总之，好好走，稳稳地走。”
夏岳看着他，忽然问：“您这么有经验，是见过很多‘天才’折在半路？”
鲁丹拿着保温杯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紧。他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平静：
“见得不多。但上一个，还没死呢。”
他说完，便不再看夏岳，转身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开始批改作业，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只是随口一提。
夏岳站在原地，看着鲁丹那微胖的、略显佝偻的背影，又看了看桌上那张照片里头发浓密、眼神桀骜的少年。
她敏锐地察觉到，鲁丹那圆滑世故、如同保护色般的外表下，藏着的不仅仅是对过往梦想的惋惜，更有一份源于某种惨痛经历的、对“天才”近乎执拗的守护之心。
而那个“还没死”的“上一个天才”……
会是谁呢？
夏岳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极富兴味的弧度。这所学校，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有趣。
【本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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