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十七分,陈默的手机震了一下。
屏幕亮起,微信弹出一条新消息提示。不是电话,不是语音,是一条朋友圈更新。发布时间:03:16。
发布人:晓晓。
内容只有一句话:
“今晚的月亮好冷,我是不是也可以这么安静地消失?”
配图是一张模糊的夜景。灰蓝的天幕下,半轮月亮悬在楼顶边缘,像被谁咬掉了一角。画面抖得厉害,仿佛拍照的人手一直在抖。
陈默盯着那条朋友圈看了足足十秒。
他没点赞,也没评论。而是直接拨通了晓晓的电话。
嘟——嘟——嘟——
响了六声,转到了语音信箱。
他皱眉,又打了一次。
还是没人接。
窗外风声突然大了起来,吹得阳台上的风铃叮当乱响。屋外是城市深夜特有的寂静,远处高架桥上偶尔有车灯划过,像流星坠入黑暗。空气里飘着一丝雨前的土腥味,闷得人心口发紧。
陈默翻身下床,抓起外套就往外走。
他知道晓晓住哪儿。城西老城区一栋六层的老居民楼,没有电梯,楼梯间常年堆着杂物,墙皮剥落得像干涸的血迹。她租住在五楼最里面那间朝北的小屋,窗户对着隔壁楼的空调外机,采光差得连植物都活不下去。
但她坚持要住那儿。
“这里看得见月亮。”她说过,“虽然只有一小块,但它是真的。”
陈默骑上电动车,穿过凌晨空荡的街道。路灯昏黄,影子被拉得很长。风贴着耳根刮过,带着凉意。他脑子里反复回放那句话——“想安静地消失”。
不是“活着太累”,不是“没人懂我”,而是“消失”。
这个词太具体了。
像某种预演。
二十分钟后,他停在那栋楼下。抬头望去,五楼最里面的窗户黑着。
他快步跑上楼,脚步声在楼道里回荡。五楼走廊尽头,晓晓家的门虚掩着,门缝里透不出一丝光。
陈默推开门。
屋里没人。
窗帘拉开了一半,月光斜斜地照进来,落在地板上一块泛白的区域,像 spilled milk(洒落的牛奶)。桌上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凉茶,旁边是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屏幕还亮着。
浏览器页面停留在一个叫“月相日记”的博客网站。
最新一篇更新时间:03:15。
标题是:《最后一次记录》。
陈默点进去。
正文很短:
今天是农历廿六,月亮只剩一点残影。
我记得你说过,残月是最诚实的月亮,因为它不再假装圆满。
可我好像连残月都不如。
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请替我看看月亮。
——晓晓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
他立刻翻她最近的聊天记录。微信、QQ、微博私信,全都查了一遍。
最后一条对外消息,是昨天下午五点发给一个陌生号码的:
“你说的那个地方,我明天能去吗?”
对方回:“当然,只要你愿意来。”
再之后,没了。
陈默盯着那个号码看了几秒,抄下来,塞进兜里。
他转身准备离开时,忽然注意到床底下露出一角纸。
他蹲下身,抽出来一看,是一本手写日记本,封皮已经磨得起毛,边角卷曲。翻开第一页,字迹清秀但略显颤抖:
《月亮的晓晓》
2023年4月3日 晴
今天第一次见到“他”。
在图书馆三楼靠窗的位置,阳光正好落在他翻书的手指上。
他穿一件灰蓝色衬衫,袖口卷到手肘,左腕有一道浅疤。
我坐在他斜后方,偷偷画了他的侧脸。
一共画了七次,每次都被我发现角度不对。
后来他突然回头,我慌忙把纸揉成团塞进包里。
他笑了,说:“你在画我?”
我摇头。
他说:“可我看见了,你画了七张。”
那一刻,我觉得月亮提前升起来了。
陈默愣住。
“他”是谁?
晓晓从来没提过什么图书馆、什么男人。
他继续往下翻。
2023年5月12日 阴
他又来了。
这次带了一本书,《月亮与六便士》。
我故意坐到他对面,假装看书,其实一直在偷看他。
他读得很慢,每一页都要停很久。
中途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我没躲开。
他问我:“你也喜欢这本书?”
我说:“我喜欢月亮。”
他笑了:“那你应该去看天文台的直播,下个月有月全食。”
我问:“你去看吗?”
他说:“我去,你来吗?”
我点头。
其实我不知道天文台在哪,但我一定会去。
陈默翻页的手微微发抖。
这个人……是谁?
晓晓的朋友圈里从没提过任何约会,也没发过合照。她社交圈极小,几乎不参加聚会,唯一的兴趣就是写博客、看月亮、拍夜景。
可这本日记里,分明藏着一段她从未说出口的感情。
他又往后翻。
2023年6月18日 多云转晴
我们第一次一起看月亮。
不是在天文台,而是在城郊一座废弃的信号塔上。
他说那里光污染少,看得最清楚。
我们带了毯子和热咖啡。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他忽然说:“你知道吗?月亮其实一直在远离地球。”
我问:“每年多少?”
他说:“3.8厘米。”
我说:“那总有一天,我们会看不见它。”
他看着我:“可现在它还在。”
那晚我们没说话,只是并肩坐着,直到月亮西沉。
我想,如果时间能停在这一刻就好了。
陈默呼吸一滞。
这个人……是不是就是那个回她短信的陌生人?
他迅速打开手机,查“城郊废弃信号塔”——地图显示,最近的一座在三十公里外的青岭山。
他立刻出门,骑车往城外赶。
凌晨四点的城市边缘,雾气弥漫。道路两旁的树木影影绰绰,像站岗的幽灵。电动车电量告急,滴滴报警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终于抵达山脚,他把车停在路边,徒步上山。
山路泥泞,鞋底沾满湿泥。空气中有腐叶和潮湿泥土的气息,偶尔传来猫头鹰的叫声。手电筒的光束在林间晃动,照出扭曲的树影。
半小时后,他看到那座铁塔。
锈迹斑斑的钢架直插夜空,顶端的天线早已断裂,像一只折翼的鸟。
塔下停着一辆黑色轿车。
车门半开,驾驶座没人。
陈默走近,发现副驾上放着一部手机。
他拿起来一看,锁屏壁纸是一张月亮的照片,题字:“给晓晓的第一百次月相记录”。
他心头一震。
解锁尝试失败后,他翻看外露信息——通讯录最近一通电话,是打给晓晓的,时间是02:47。
紧接着,一条未发送的短信草稿跳入眼帘:
“对不起,我骗了你。我不是天文学家,我只是个抑郁症患者。但我真的想陪你看到最后一次月全食。”
陈默浑身一僵。
这时,头顶传来金属摩擦的声音。
他抬头,看见一个人影正站在信号塔顶层平台边缘,手里握着一部相机,对准天空。
那人缓缓转头,看向下方。
月光落在他脸上。
陈默认出了那道左腕上的疤。
——是他。
可他不是别人。
他是自己。
不,准确地说,是另一个“陈默”。
穿着同样的灰蓝衬衫,眼神空洞,脸上带着久病未愈的苍白。
“你来了。”那人轻声说,“我等你很久了。”
陈默喉咙发紧:“你是谁?”
“我是你放弃的那一部分。”他笑了笑,“那个每天记录月相、相信浪漫、会为一个女孩心动的陈默。”
“晓晓呢?”陈默问。
“她不在这里。”那人说,“但她曾经存在过。”
“什么意思?”
那人举起相机,按下播放键。
屏幕上出现一段视频——
画面中,晓晓坐在信号塔下,抱着膝盖,望着天空。
她说:“陈默,如果你看到这段视频,说明我已经走了。
我不是自杀,我只是选择了另一种存在方式。
三年前,我被诊断出晚期脑瘤,医生说最多还能活一年。
但我决定不告诉任何人,包括你。
我想在最后的日子里,活得像个月亮——安静、温柔、照亮别人。
我写了博客,假装有人在听;我写了日记,假装有人会看;我甚至编造了一个‘他’,因为我不想让真实的你背负愧疚。
所以,那个图书馆的相遇,是我安排的。
那场月全食的约定,是我设计的。
我让你以为,是你先喜欢上我的。
其实,从一开始,就是我在爱你。
现在,月亮要落下去了。
请你,替我继续记录它。”
视频结束。
风呼啸而过。
陈默站在原地,全身冰冷。
他忽然想起——
自己从未去过图书馆三楼。
也从未参加过月全食观测。
更不曾有过那段“秘密恋情”。
那些记忆,那些日记,那些对话……
全是他创造出来的。
为了留住晓晓。
为了不让那段短暂的光消失。
于是他的潜意识分裂出另一个“我”,一个愿意去爱、去记录、去相信的人格。
而真正的他,只是一个麻木的都市打工人,每天加班到凌晨,靠刷短视频打发时间。
直到今晚,那条朋友圈出现。
那是“晓晓”的告别。
也是“另一个陈默”的求救信号。
“她早就走了。”塔顶的男人说,“但我不愿承认。所以我把自己困在这里,一遍遍重演我们的故事。”
“那你呢?”陈默问,“你现在要跳下去吗?”
男人摇头:“我不需要跳。当我被你看见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消失了。”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开始淡去,如同月光蒸发在晨雾中。
陈默冲上铁塔楼梯,可平台上什么都没有。
只有那部相机静静躺在地上。
他捡起来,打开相册。
里面全是月亮的照片。
每一张,都标注了日期和一句话。
最后一张,拍摄于昨天。
文字是:“今天,我梦见她笑了。她说,谢谢你记得我。”
陈默蹲在地上,抱着相机,久久不动。
天边泛起鱼肚白。
月亮悄然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