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年忌日。
这个词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华媚——或者说,如今世上唯一的“顾青羽”——的心口。
家里很安静,静得能听到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嘀嗒声。这声音在过去的365天里,无数次放大成她内心的空洞回响。
她走过客厅,目光拂过墙上、柜上那些照片。全是自己的照片。阳光下大笑的她,低头闻花的她,窝在沙发里睡着的她……每一张都是顾青羽亲手拍的。他的镜头永远追逐着她,仿佛他的世界里只有她是焦点,值得被定格、被珍藏。
而他自己,却几乎从镜头前逃开。
华媚停下脚步,站在一张巨大的特写前。照片里的“顾青羽”眼眸明亮,笑容灿烂,几乎能溢出相框。那是他们去京都前一周拍的。当时,“华媚”指着相机里的照片笑着说:【看,我把你拍得多好看。】而她(在顾青羽身体里)则抱怨:【你都不让我给你拍几张。】
【我不爱拍照,】他当时是这么说的,语气轻松,【有你就够了。我看着你,就像看见我自己一样。反正我们……不分彼此。】
如今,这话语成了最残忍的谶语。
华媚走到穿衣镜前。镜子里映出一个穿着宽松家居服、身形高瘦、面容憔悴的男人——顾青羽的皮囊。一年了,她仍未完全习惯这个视角。每天早上醒来,洗漱时看到镜中的“他”,都会有一瞬间的恍惚和心如刀绞。
那是她最深爱的人的模样,却也是时刻提醒她失去的墓碑。
她抬起手,指尖缓缓划过镜面,勾勒着“他”的轮廓。浓黑的眉,挺直的鼻梁,总是紧抿、此刻却有些苍白的唇。这是顾青羽。她的顾青羽。
可镜中倒影的眼神,却是她华媚的,盛满了无处安放的悲痛和思念。
“一周年了,青羽……”她对着镜子里的“他”轻声说,声音是顾青羽的低沉,却带着华媚的颤抖。
没有人回应。只有空荡荡的回音。
她走到酒柜前,取出一瓶红酒。那是他们去年今天开的,说好每年纪念日喝一杯,却只喝了一次。她拔掉木塞,醇香的酒气弥漫开来。她只拿了一个酒杯,倒了满满一杯。
暗红色的液体在杯中晃动,像凝固的血,也像京都那燃烧的枫。
她回到镜前,举起杯,对着镜中的“他”。
“结婚周年快乐……”她喃喃道,声音哽咽,“……也……忌日‘快乐’。”
她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酸涩与微甜交织,灼烧着喉咙,一路烫进空洞的胃里。一杯又一杯。酒精模糊了视线,软化了理智坚硬的边缘。
镜子里的“他”似乎也变得柔和,眼神不再那么悲戚,甚至……有了一丝温柔的错觉。
“青羽……”她又倒了一杯,身体有些摇晃,靠着冰冷的镜面才能站稳。她伸出手,抚摸镜中“他”的脸颊,触感只有一片冰凉光滑的玻璃。
“你说话啊……”她醉眼朦胧,语气带上了嗔怪,像是从前无数次向他撒娇那样,“你以前……不是最会哄我的吗?现在怎么……怎么不说话了……”
镜中的“他”沉默着,眼神哀伤。
酒精放大了所有情绪,也摧毁了那层薄薄的、区分现实与幻觉的屏障。在她醉意盎然的眼里,镜中倒影不再是她扮演的“顾青羽”,而是真真切切的他。他的灵魂就困在这面镜子里,看着她,听着她。
她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来。说这一年来她多么努力地扮演他,处理他留下的工作,安抚他伤心的父母,学着用他的方式思考、走路、说话。说每一天有多难熬,说每一次看到镜中的“他”心有多痛,说有多么想念他低沉的笑声和温暖的怀抱。
“我好想你……青羽……”泪水终于决堤,顺着“顾青羽”刚毅的脸庞滑落,“我一个人……撑得好累……”
她凑近镜子,额头抵着冰凉的“他”的额头,呼吸在玻璃上呵出一片白雾。
“你回来好不好……哪怕就一会儿……”
情深意浓,痛到极致,恍惚间,她仿佛真的看到了他眼底的回应,那浓得化不开的温柔与心痛,和她记忆中一模一样。
她闭上眼,带着酒气的唇,轻轻地、颤抖地,印上了镜中“他”的唇。
冰冷的,坚硬的,没有任何温度的触感。
像一个绝望的仪式,吻别她永失所爱的爱情,吻别她被困在过往里的灵魂。
唇上的冰凉刺痛了她,最后一丝力气仿佛也随之流逝。她沿着镜面缓缓滑落,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只空酒杯。脸颊贴着同样冰冷的地板,目光所及,是镜中“他”的下半身,和她自己蜷缩着的、属于他的孤独身影。
泪水无声流淌。
最终,酒精带来的虚幻慰藉敌不过巨大的悲伤和疲惫。她就那样靠着那面映不出真实的镜子,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窗外,天色由墨黑转为深蓝,再染上晨曦的微光。
第二天清晨,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刺痛了她的眼睛。
华媚——活在顾青羽身体里的华媚——艰难地睁开眼。头痛欲裂,身体因在地板上蜷缩一夜而僵硬酸痛。
她首先看到的,是面前镜子里那个狼狈不堪、眼肿唇白、胡茬微显的“顾青羽”。
没有温柔的回应,没有深情的凝视。
只有她自己,和一室冰冷的寂静。
昨夜那个醉后的吻,像是一个荒诞而心碎的梦,只留下唇上冰冷的记忆和心中更深的空洞。
她缓缓坐起身,看着镜中那个男人。
良久,她抬起手,用顾青羽的袖子,狠狠擦过顾青羽的嘴唇。
然后,她站起来,开始收拾酒瓶和酒杯,准备开始新的一天。
扮演他,活下去。
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也是他最后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