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短文

《青石板上的回声》

巷口的青石板被雨水泡得发亮，像林小满记忆里，顾潮生总爱蹭她的那只旧球鞋，洗得发白，却带着阳光的味道。

他们是打穿开裆裤起就黏在一起的。他爬树掏鸟窝，她在树下望风；她被巷口的大黑狗追，他抄起扫帚就冲上去；过年分糖，他总把奶糖偷偷塞进她兜里，自己嚼着没味道的水果硬糖。

十五岁那年，顾潮生家出了事。他爸在工地摔断了腿，家里欠了一屁股债。他退了学，跟着同乡去南方打工，走的那天清晨，天还没亮，他蹲在她家窗台下，塞给她一个皱巴巴的纸包。

“小满，等我回来。”他声音带着没睡醒的哑，“攒够了钱，我就娶你。”

纸包里是两颗大白兔奶糖，和他攒了半学期的零花钱，几张皱巴巴的角票。林小满攥着那包东西，看着他背着蛇皮袋消失在巷口，眼泪掉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小的水花。

她没告诉他，前一晚她翻遍了自己的存钱罐，把攒了三年的硬币换成纸币，偷偷塞进了他的蛇皮袋侧兜。

顾潮生起初还来信，字歪歪扭扭，说工地上的饭不好吃，说南方的雨总下不停，说等他攒够了钱，就回来开个小铺子，让她当老板娘。林小满把信读了又读，直到信纸都磨出了毛边，才小心翼翼收进铁盒子里。

可从某一天起，信断了。

林小满等了三个月，等得嘴角起了燎泡，终于忍不住托人打听。带回来的消息说，顾潮生在工地上认识了个老板的女儿，那姑娘看上他了，要带他去国外，他已经搬去姑娘家了。

那天，林小满把铁盒子里的信全烧了，火光映着她的脸，没哭，只是眼睛红得吓人。

后来，她考上了外地的大学，离开了那条巷子。偶尔放假回来，听街坊说，顾潮生真的出国了，成了有钱人，还寄钱回来给家里盖了新房，只是从没回过巷口。

林小满毕业后进了医院，成了一名护士。她话不多，做事麻利，护士长总说她性子冷，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那点热乎气，早在那年的青石板路上，被南方的雨浇透了。

三十岁那年，林小满被调去肿瘤科。科里来了个新病人，晚期胃癌，瘦得脱了形，却还是能看出眉眼间的轮廓。他看见她时，浑浊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是顾潮生。

他是被人从国外送回来的，身边没有什么老板的女儿，只有一个远房亲戚跟着。林小满给他换药时，手很稳，像对待任何一个普通病人。

“小满……”他终于能说话了，声音气若游丝，“你还在怪我？”

她没看他，低着头调输液速度：“顾先生，好好养病。”

“那年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咳了两声，喘着气说，“那个老板的女儿，是骗子。她爸欠了赌债，想让我帮着还债，我说不……他们就扣了我的身份证，还……还模仿我的笔迹，给家里写了信，说我过得好……”

林小满的手顿了一下。

“我跑了好几次才跑出来，”他笑了笑，笑得比哭还难看，“可腿被打断了，攒的钱也被抢光了。怕你笑话，怕你等急了……就没敢联系你。后来在国外打零工，攒了点钱想回来，却查出来这病……”

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个东西，递过来，是个用红绳系着的小玩意儿，是他小时候用弹弓打下来的鸟羽毛，被他磨得光滑。

“一直带着呢。”他眼里有泪，“小满，我对不起你……”

林小满接过那羽毛，指尖触到他冰凉的手，忽然想起十五岁那年清晨，他蹲在窗台下，眼睛亮得像星星。

她没说话，转身走出病房，走廊的尽头有扇窗，窗外正下着雨，像极了他走的那天。

顾潮生走的那天，也是个雨天。林小满给他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把那根羽毛放进他的口袋里。她没哭，只是站在病房门口，看着护士推走他的病床，像看着当年那个背着蛇皮袋的少年，一步步消失在巷口。

后来，林小满回了趟老家的巷子。青石板还是老样子，被雨水泡得发亮。她蹲在当年他塞糖给她的窗台下，摸出兜里的两颗大白兔奶糖，剥开一颗放进嘴里，甜味在舌尖散开，却带着点涩。

原来有些错过，不是因为不爱，也不是因为背叛，只是命运拐了个弯，他们就被甩在了不同的路上。

风穿过巷子，带着雨的味道，像一声长长的叹息，落在青石板上，荡开一圈圈涟漪，又很快消失，就像他们那没能说出口的少年心事，和再也回不去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