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是有气味的。
林珩心中关于“从前”的一切印象,浸泡在一种暖金色、甜丝丝的气息中。 那味道,像是哥哥林烬外套上残留的阳光余韵,微弱却温暖;又似他偷偷塞进自己牛奶杯底、早已融化的太妃糖香气,带着些许狡黠与宠溺;还有练字时,墨汁氤氲间,哥哥用大手包裹住他的小手,衣袖间不经意飘出的清爽皂角香,柔和而干净。
彼时的哥哥,不只是兄长,更是比父母更为亲近的依靠。每当日光退去,膝盖磕破时,总会听到一句略带责备的“走路不看路”,然后便被他小心翼翼地背起,步履沉稳地将自己带回温暖的家;雷雨交加的夜晚,他会悄悄钻进自己的被窝,将冰凉的小脚揣入怀中,用尚且稚嫩但充满安慰的声音低声呢喃:“小珩别怕,哥哥在。”
那个世界如此狭小,却又无限辽阔——因为林烬是撑起整个天地的穹顶。他宛如天幕一般笼罩下来,广袤深邃,既带来无尽的温暖,也筑成坚不可摧的屏障,令陆珩的世界完整且安心。
那场车祸,并非一场猝不及防的灾难,而更像是一次缓慢推进、无声无息的凌迟。最初的裂隙,是家中不再响起的背景音乐;随后,餐桌上永远多出来的那一副碗筷成为了无声的控诉;最终,哥哥眼底彻底熄灭的温度,则宣告了这场悲剧的终结。
葬礼结束后的第三天,最后一位前来帮忙的远亲也悄然离去。空荡荡的别墅宛如一具华丽却冰冷的棺椁,被深海般的寂静彻底吞没。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气息,凋谢的白菊与尚未散尽的香火气味交织在一起,在每个角落沉淀成一种甜腻中掺杂腐朽的沉重氛围。
林珩蜷缩在客厅厚重的窗帘褶皱间,双臂环抱住膝盖,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免于彻底崩塌。他不敢走出这片狭小的庇护所,害怕面对客厅正中父母那两张含笑的遗照——那些笑容如同一把钝刀,一下又一下地剐蹭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神经。更令他恐惧的是哥哥——那个如今变得全然陌生的哥哥,眼中布满猩红血丝与冰冷寒意,犹如即将碎裂的冰面,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哐当——”
窗帘被粗暴地拉开,黄昏那惨淡的血色光芒倾泻而下,狠狠刺入林珩的眼睛,疼得他忍不住眯起眼。
林烬站在光中,却仿佛笼罩着一层浓稠的阴影。他的身形消瘦得几乎脱了相,那套昂贵的黑色西装松垮地挂在身上,如同悬在衣架上一般,透出一种冷冽的空洞感。连日的失眠让他的脸色如同死灰,唯有那双眼睛亮得骇人,翻涌着林珩无法读懂的情绪——那是近乎疯狂的痛苦,还有一种令人心悸的恨意。
“出来。”声音沙哑破碎,像是砂纸磨过铁器,干涩而冰冷,没有一丝起伏。林珩浑身一颤,慌乱地从角落里连滚带爬地钻出来,赤裸的双脚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小小的身躯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他本能地仰起头,像过去无数次那样,渴望一个拥抱、一丝安慰。眼眶里早已蓄满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林珩浑身一颤,连滚带爬地从角落里挣脱出来,双足落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幼小的身体止不住地战栗着,他的脚心触碰到地面的寒意,像是将他整个人拖入深渊。他下意识仰起脸,像过去无数次那样,渴望一个温暖的怀抱,一句轻声的安慰。然而,眼眶中的泪水却倔强地悬在那里,摇摇欲坠,却不肯落下。
林烬始终没有弯腰,也没有低头。他只是垂着眼帘,目光如刀锋般扫过林珩沾满灰尘的双脚、微微颤抖的小腿,最后停驻在他那双盛满泪水的眼睛上。他的眼神冷漠而疏离,仿佛在审视一件残次品,又像是一阵凛冽的北风,毫无温度。
那一瞬间,林珩感觉自己的血液仿佛凝固了,全身陷入刺骨的寒冷之中。
“站直。”两个字,冰冷得如同霜雪。
林珩咬紧牙关,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尽全力挺起瘦削的胸膛,将眼泪狠狠地憋回去。哥哥曾经说过,男孩子必须坚强,不能哭。
终于,林烬缓缓蹲下身来,与他平视。距离如此之近,林珩甚至能够闻到他呼吸间夹杂的浓烈烟草气息——这是前所未有的味道,哥哥以前从不抽烟。他还能清晰地看见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像是蛛网般密布的裂痕,而更深处,则是一片深不可测的黑暗,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吞噬殆尽。
“知道吗?”林烬开口,声音轻得像毒蛇吐信,冰冷的指尖猝不及防地掐住陆珩软嫩的下巴,力道大得立刻留下红痕,“他们死的时候,并不痛快。”
林珩疼得眼泪瞬间涌出,却被掐着下巴,连摇头都不能。
“电话录音里,妈妈最后的声音,是在叫你的名字。”林烬的声音平稳得可怕,每一个字却都像重锤,砸碎林珩仅剩的勇气,“她在哭,求着你别怕,等着他们,他们就快回来了,带着你想要的杏仁酥。”
“爸爸呢?”他另一只手也抬起来,冰冷的手指抚上林珩细嫩的脖颈,像毒蛇游弋,激起一片战栗,“他大概想安慰妈妈,说‘别哭,小珩该笑话了’,然后……”
林烬的手指猛地收紧,不是要窒息他,却带来一种濒死的恐惧。
“然后就是撞击声,玻璃碎裂声,还有……永恒的寂静。”
他松开手,看着林珩因为恐惧和窒息感而剧烈咳嗽、小脸憋得通红的样子,眼底掠过一丝极快极扭曲的、近乎畅快的痛楚。
他松开手,看着林珩因为恐惧和窒息感而剧烈咳嗽、小脸憋得通红的样子,眼底掠过一丝极快极扭曲的、近乎畅快的痛楚。
“他们死前的最后一刻,脑子里全是你,林珩。”他站起身,阴影再次将林珩完全吞噬,声音从头顶砸下来,冰冷,残酷,不留一丝余地,“全是因为你那天毫无道理的、该死的发烧和你哭闹着非要吃的点心!”
“不是……呜……不是我……”林珩终于崩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小的身子蜷缩起来,试图抵抗这滔天的罪恶感,“哥哥……对不起……我不知道……”
“对不起?”林烬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声短促而尖利的嗤笑。他猛地转身,从沙发角落里拽出那只陆珩连睡觉都要死死抱着的、眼睛掉了一颗、被缝得歪歪扭扭的旧玩具熊。
林珩惊恐地睁大眼睛,发出凄厉的哀鸣:“不要!哥哥!那是我的——”那是哥哥送给他的,是他仅剩的、最后的温暖念想。
林烬看也没看他,大步走到墙角那个尚有暗红余烬的火盆边,毫不犹豫地,将那只熊狠狠摁进了灰烬里!
“滋啦——”微弱的火苗遇到绒毛,猛地蹿起,贪婪地包裹住那柔软的、承载着一个孩子所有爱与眷恋的旧物。焦臭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不——!!!”林珩发出一声撕裂般的尖叫,像被剜去了心脏,手脚并用地扑过去,徒劳地想要用手拍灭那火焰,哪怕烫伤自己也无所不惜。
“滚开!”林烬轻易地一脚将他踹开,力道不大,却带着极致的羞辱和冰冷。陆珩重重摔在地板上,后脑磕了一下,眼前阵阵发黑。
他趴在地上,只能眼睁睁看着火焰吞噬着小熊,吞噬着那只歪扭的针脚,吞噬着他琥珀色的、暖金色的世界最后一点残像。棉花烧焦的味道,像极了他内心某个部分被烧毁的气味。
火很快熄灭了,只剩下一小撮丑陋的、扭曲的、冒着缕缕青烟的黑色残骸。
林烬转过身,火光在他身后彻底熄灭,他的脸沉浸在冰冷的阴影里,只有那双眼睛,亮得如同鬼火。
他走到瘫软如泥、连哭泣都只剩微弱抽噎的林珩面前,蹲下,用两根手指,冰冷地抬起他沾满泪水和灰尘的小脸。
“看清楚了,林珩。”他的声音低哑,却带着一种宣读最终判决般的、令人绝望的平静,“从这一刻起,你快乐的权利,和你怀里那只垃圾一样,被烧掉了。”
“你的命,是他们用碎掉的骨头和冷却的血换来的。你不配享受,不配松懈,更不配拥有任何属于你自己的情绪。”
“你活着,唯一的意义,就是赎罪。用你的优秀,你的完美,你的无懈可击,去证明他们为你死的这笔买卖,不算太亏。”
“而我,”他的指尖用力,几乎掐进林珩的腮肉里,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冰冷的监督和恨意,“会是你唯一的行刑人。直到我认为你还清了,或者,你彻底烂掉。”
他松开手,站起身,像丢开什么脏东西一样,拿出帕子仔细擦了擦刚才碰过林珩脸颊的手指。
“现在,去墙角跪着。面对他们的照片。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起来。”
林珩瘫在冰冷的地上,世界在他耳边嗡鸣作响,然后彻底寂静。胸腔里那个曾经装满依赖和爱的地方,破了一个大洞,呼呼地漏着冷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灰烬,和一种将他灵魂都压垮的、名为“罪孽”的重负。
他不再哭泣,也没有多余的动作。
泪水似乎已经耗尽,连最后一滴都蒸发在了空气里。
极致的悲伤,竟然是寂静无声的。
当温暖的世界被彻底碾碎,留下的并不是刺骨的痛,而是无边无际的虚无,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终于缓缓地、极为艰难地撑起身体,拖着那副仿佛已不属于自己的幼小躯壳,一步一步挪向冰冷的墙角。他对着父母遗像上永恒的微笑直挺挺地跪下,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微弱却沉重,如同命运最后的宣告。
他的脊背笔挺,像是一个提前被钉上十字架的小小殉道者,无声承受着这世间最残忍的审判。
而他曾经视为全世界的哥哥,此刻正站在他身后的阴影中,目光如同寒冰般锋利且冷漠,宛如守护坟墓的修罗,俯视着这片废墟般的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