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崭新的数学竞赛习题集,厚得像一块板砖,被重重地砸在桌面上,发出一声闷响,仿佛棺材盖落下的瞬间,宣告着某种无可逃避的命运。
林珩僵立在原地,瞳孔因恐惧而微微扩散,视线中的那本书仿佛活了过来,烫金的标题在空气中扭曲、旋转,化作一道道嘲弄的符号,刺痛他的双眼。前三章?放学之前?这简短的几个字如同一道冰冷的枷锁,狠狠扣在他的脖颈上。这不是任务,而是哥哥精心编织的新刑具,目的只有一个——将他彻底碾碎。
随着林烬的离去,周围的空气仿佛重新开始流动,窃窃私语声如潮水般细细密密地涌起,将他整个人包裹其中。那些声音低微却绵延不绝,像一张无形的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却又无法挣脱。
“他这是怎么了?感觉整个人都要支离破碎了一样……” “林老师下手也太重了吧……简直不留一点余地。” “你们没看见吗?他走路的时候步伐都变得踉跄了,肯定是受伤了。” “嘘——小声点!别让他听到了……看他的样子,已经够难受了。”
那些声音像针一样,扎在他裸露的神经上。他猛地低下头,恨不得把整张脸都埋进那本该死的习题集里,指甲无意识地抠着光滑的封面,留下几道苍白的划痕。
手指上被哥哥皮鞋碾过的地方还在突突地跳痛,红肿着,提醒着刚才校医室里那场微不足道却又屈辱至极的惩罚。
上课铃像是赦免令,暂时驱散了那些窥探的目光和议论。老师走进来,开始讲课,但课堂的气氛依旧古怪,总有不自觉的视线瞟向他这边。
林珩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拿起笔。
可是怎么集中?
身后的伤处因为坐姿而持续散发着灼热的、闷钝的疼痛,膝盖在桌子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被踩伤的手指握笔时传来一阵阵刺痛。更可怕的是哥哥留下的那句话,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错一题,你知道后果。”
后果是什么?是更狠的鞭打?是更久的罚跪?还是……别的什么他无法想象的惩罚?
笔尖在纸上划动,写的却不是解题步骤,而是混乱的、颤抖的线条。眼前的数学符号扭曲跳跃,根本无法进入大脑。恐惧像一层厚厚的油脂,蒙蔽了他的所有感官和思维。
他尝试去看第一道题,一道复杂的三角函数综合应用题。平时对他来说并不算难,但此刻,那些sin、cos像是天书上的咒语。
他读了一遍题目,没懂。 又读了一遍,还是没懂。 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纸上,晕开一小团模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面前的草稿纸上除了凌乱的线团和几个被反复写又划掉的公式,一片空白。第一章的第一道题,他就卡住了。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从脚底一点点缠绕上来,勒紧他的心脏,让他呼吸困难。
他仿佛已经看到哥哥冰冷审视的目光,听到那毫不留情的斥责,感受到皮带或者戒尺再次落下的尖锐疼痛……
不!不能!
他猛地咬住自己的下唇,用力之大,瞬间尝到了更浓郁的血腥味。疼痛刺激着他几乎要涣散的意识。
他重新拿起笔,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开始疯狂地、毫无章法地尝试各种公式套用,试图瞎猫碰上死耗子。草稿纸被划得沙沙作响,写满又翻页,但他的思路完全是混乱的,像是在迷宫里横冲直撞的困兽。
下课铃响了。他才勉强磕磕绊绊地做出第一道题,答案对不对,他根本不知道,也没有勇气去验算。
课间十分钟,他像尊雕塑一样钉在座位上,对周围的喧闹充耳不闻,全部心神都扑在那本习题集上。第二道题,第三道题……每一道都如同天堑。他的脸色越来越白,嘴唇被咬得没有一丝血色,只有被咬破的地方透着诡异的红。
身体的疼痛和精神的高度紧张透支着他本就所剩无几的精力。眼前开始一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
但他不敢停。
哥哥说放学之前。
中午放学铃响,大部分同学冲出去吃午饭。他没有动,从书包里拿出那个早上没吃完的、已经硬得像石头一样的干面包,机械地往嘴里塞。吞咽时,干涩的面包屑刮过喉咙,带来一阵刺痛,但他仿佛没有感觉,就着冰冷的水壶里最后一点冷水,硬咽了下去。
然后继续埋首于那本习题集。
时间在笔尖的颤抖和身体的煎熬中飞速流逝。
下午的课程,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全部世界只剩下那本习题集和越来越近的放学时刻。他的速度远远跟不上要求,第三章的题目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看。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已经淹到了他的下巴。
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声,如同最终的丧钟,敲响了。
教室里响起一片放松的喧闹声,同学们开始收拾书包,商量着去哪里玩。
林珩却如同被钉在了座位上,浑身冰冷。他面前那本习题集,只勉强完成了第一章的一半,而且字迹潦草,涂改无数,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些答案是否正确。
完了。
彻底完了。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抱着头,手指插入发丝,浑身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脚步声。
沉稳的,规律的,如同索命的鼓点,从走廊由远及近。
教室里的喧闹声瞬间低了下去,所有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门口。
林烬的身影出现在那里,如同精准的时钟。他的目光没有任何迟疑,直接越过所有人,落在了那个缩在座位上、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身影上。
他一步步走进来,教室里鸦雀无声,只剩下他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
他停在林珩的课桌旁,阴影完全笼罩了那个瑟瑟发抖的少年。
没有问,也没有看那本习题集。
他只是伸出冰冷的手指,用指尖,点了点林珩摊在桌上的、只写了一半的习题集第一页。
“看来,”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棱一样刺入每个人的耳朵,包括林珩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你把我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林珩猛地一颤,抬起头,脸上是纵横交错的泪痕和绝望的恐惧:“我没有……哥哥……我做了……我真的努力做了……可是我……”
“努力?”林烬打断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至极的弧度,他猛地伸手,一把将林珩从座位上拽了起来!
动作粗暴至极,完全不顾及林珩浑身是伤!
“啊——!”林珩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膝盖剧痛,差点直接跪下去,却被林烬死死攥着手臂提着。
全班同学都吓呆了,惊恐地看着这一幕。
“你的努力,就是交上这么一堆垃圾?”林烬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触怒的、冰冷的暴戾,他拿起那本只写了几页的习题集,狠狠地摔在林珩的脸上!
硬质的书角砸中林珩的颧骨,瞬间泛起一片红痕,火辣辣地疼。
“还是说,”林烬逼近一步,目光如同利刃,刮过林珩惨白的脸,“你觉得晕倒一次,就能换来特权?嗯?”
“废物!”
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低吼出来的,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鄙夷。
林珩被打得偏过头,耳朵里嗡嗡作响,颧骨处尖锐的疼痛和哥哥话语里那彻骨的冰冷,让他瞬间失去了所有挣扎的力气。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他却连哭出声的勇气都没有了。
全班死寂。所有人都被林老师这突如其来的、骇人的怒火震慑住了。
林烬深吸一口气,似乎强行压下了某种情绪,但眼神却更加冰寒刺骨。他松开手,任由林珩脱力地跌坐回椅子上,发出痛苦的闷哼。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因动作而微微凌乱的西装袖口,恢复了那种冰冷的、掌控一切的姿态。
“既然坐着完不成,”他扫了一眼陆珩红肿的膝盖和颤抖不止的身体,声音平淡地宣布,“那就站着。去走廊。跪着写。”
“什么时候写完前三章,”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班惊惧的脸,像是在宣布一项必须遵守的纪律,“什么时候准他回家。”
“所有人,都不准帮他。”
说完,他不再看瘫软在座位上、面如死灰的林珩一眼,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出了教室。
留下满教室的死寂,和一个被彻底推入深渊的少年。
几个同学面面相觑,眼中充满了不忍和恐惧,但在林烬积威之下,没有人敢上前。
林珩呆呆地坐在那里,仿佛灵魂已经被抽离。
过了许久,他才仿佛一个被操控的提线木偶,动作僵硬而迟缓地开始挪动身体。他缓缓弯下腰,伸出手,想要拾起地上那本已经散落开的习题集,还有那只滚落到桌角、孤零零躺着的笔。
手指颤抖得厉害,试了好几次才抓住。
接着,他双手撑在桌面上,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让自己的身体从椅子上缓缓抬起。膝盖处传来一阵阵剧痛,犹如碎裂般的感受侵蚀着他的意志。每迈出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那种尖锐的痛楚顺着骨骼直窜全身,令他几近窒息。然而,他依然咬紧牙关,硬生生地将这痛苦压抑在心底,继续向前挪动。
他抱着那本沉重的习题集和笔,一步一步,拖着残破的身体,在所有人沉默的、复杂的目光注视下,挪出了教室,挪到了空旷寂寥的走廊。
夕阳的光线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孤单。
他走到墙边,看着冰冷坚硬的地板,慢慢地、慢慢地屈膝。
跪下去的瞬间,膝盖骨撞击地面的声音沉闷而清晰,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一黑,几乎晕厥。他死死咬着牙,用手撑住墙壁,才勉强维持住跪姿。
他摊开习题集,放在地上,颤抖着手拿起笔。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他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滞涩的沙沙声。
眼泪一滴滴砸在纸面上,晕开那些他根本看不懂的数学符号。
他知道,他写不完的。
永远也写不完。
哥哥不是要他写完,只是要看他跪在这里,像个真正的罪人一样,接受所有人的目光审判,直至彻底崩溃。
夕阳的光线一点点移动,温度渐渐消失。
走廊里的灯亮了,冷白的光线照着他跪在地上的、单薄而绝望的身影。
偶尔有晚走的老师或学生经过,投来诧异、怜悯或好奇的一瞥,却没有人敢停留,更没有人敢上前询问。
他就像是被遗忘在冰冷刑场上的囚徒,唯一的审判官早已离去,却留下了一道永无止境的刑罚。
世界变得模糊而遥远,只剩下膝盖钻心的疼痛,身后灼痕的炙烤,和眼前这片永远也写不完的、如同天书般的习题。
以及,那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绝望。
他也许,真的会跪死在这里。
像哥哥希望的那样。
这个念头浮现时,他竟然感觉到了一丝诡异的平静。
笔,从彻底脱力的手中滑落,滚到了一边。
他维持着跪伏的姿势,额头抵着冰冷的地板,一动不动了。
只有微微颤抖的肩头,和地板上不断晕开的、深色的水渍,证明着他还在无声地哭泣。
夜,还很长。
而他的刑罚,看不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