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雾起东海
东海之畔,夜色如浓墨泼洒,天地间仿佛被一层无边的幽暗吞没。潮声低回,如远古的叹息,在礁石与沙滩之间轻轻流转,似是岁月深处传来的呼吸。海风裹挟着咸涩的气息,掠过沉睡的渔村,卷起细沙,拂过斑驳的木屋与锈蚀的渔网,带着几分孤寂的凉意。就在这万籁俱寂之时,浓雾自海天交界处悄然升起,如轻纱般缓缓铺展,层层叠叠地漫过海岸,将整片大地笼罩在一片迷离的梦境之中。月光被厚重的雾霭吞噬,仅余下一缕微弱的银辉,在翻涌的浪尖上跳跃闪烁,宛如迷失于尘世的灵魂,执拗地不肯熄灭。
阿澜赤足踏在湿冷的沙砾上,脚底传来刺骨的寒意。他手中提着一盏昏黄的油灯,灯焰在风中剧烈摇曳,忽明忽暗,仿佛一颗倔强跳动的心,在黑暗中挣扎着不肯屈服。他是渔村里最寻常不过的少年,日复一日随潮出海,拾贝补网,生活如潮水般周而复始,平淡得几乎透明。可今夜,命运的潮汐悄然改道。
当退去的潮水在礁石间留下斑驳的水痕,他在一道裂开的岩缝深处,瞥见了一抹异样的身影——一名女子静卧于冰冷的石面之上,青丝如深海藻蔓般散落,随风轻舞,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她的肌肤苍白如雪,近乎透明,似由月光一寸寸雕琢而成,泛着幽冷的光泽。她双目紧闭,呼吸微弱如游丝,腕间却隐隐浮现出淡蓝色的纹路,蜿蜒流转,宛如水波荡漾,又似龙鳞初绽,神秘而不可测。
阿澜心头猛然一震,脚步却未后退。他缓缓蹲下,指尖几乎触到那冰凉的肌肤,又在最后一瞬猛地缩回。他不知她是人是幻,是妖是仙,可那副沉睡的模样,竟让他恍惚间看见母亲临终前的面容——安宁、脆弱,却又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圣洁。他咬了咬牙,脱下身上那件粗布外衣,轻轻覆在她身上,随即俯身将她背起。她的身体轻若无物,仿佛一片飘落的羽毛,却又携着一股来自深海的寒意,顺着脊背渗入骨髓,令他浑身战栗。
归途漫长,雾气愈发浓重,几乎遮蔽了前方的路。油灯的火苗在风中挣扎,几近熄灭。阿澜一步一滑,脚下沙石湿滑,数次险些跌倒,却始终不曾松手。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如磐石般坚定:不能让她死在这片荒凉的海边。
老巫住在村尾那间低矮的茅屋中,常年闭门不出,唯有风雨将至时,才拄着乌木拐杖蹒跚而出,焚香祷告,口中呢喃着无人能懂的咒语。当她听闻阿澜背回一名女子,颤巍巍地掀开草帘,烛光摇曳中,目光落在那女子裸露的手腕上,脸色骤然大变。她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那淡蓝纹路,声音沙哑如裂帛:“此非人……乃龙族也!”
屋内顿时陷入死寂。风从墙缝钻入,吹得烛火扭曲如鬼影,映在墙上,仿佛无数亡魂在无声嘶吼。阿澜沉默良久,终于低声问道:“她……会死吗?”
老巫缓缓摇头,眼中闪过一丝悲悯:“若她醒,或可活;若她不归海,必遭天谴——雷霆焚身,魂魄永囚深渊。”
阿澜不语,只默默守在床前,点燃一盏长明灯。灯油彻夜未尽,火光摇曳,映照着女子苍白如玉的脸庞。直至黎明破晓,天边泛起鱼肚白,海雾渐散,她终于缓缓睁开了双眼。
那一瞬,阿澜仿佛坠入无底深海。她的眼眸幽邃如渊,瞳孔深处似有漩涡流转,映着晨光,却无半分暖意,反倒如寒潭般令人窒息。她缓缓启唇,声音如潮汐低语,带着海水的咸涩与远古的回响:“我名渊。”
自那日起,渊便留在了阿澜身边。她不属于人间,无法久留尘世。每逢月升,她的脊背便隐隐作痛,皮肤下浮现出细密的龙鳞,自尾椎蜿蜒而上,如藤蔓攀爬,银蓝交织,泛着幽光。她蜷缩在床角,冷汗浸透衣衫,指甲深深抠进木板,指节发白,却始终不发一声呻吟。阿澜看在眼里,心如刀绞。他翻遍村中残卷古籍,向老巫求取秘药,甚至攀上悬崖绝壁,采集晨露凝霜,只为熬一碗能稍稍缓解她痛楚的药汤。
他在村外断崖之巅,用竹木搭起一间静室。四面无墙,只以晨雾为帘,海风为伴。渊便藏身于此,白日静坐如石像,夜晚仰望星空,仿佛在与天穹低语。她告诉阿澜,她是东海龙王最宠爱的幼女,因厌倦宫中金鳞玉殿的冰冷与森严,偷渡凡尘,只为看一眼人间烟火——炊烟袅袅,孩童嬉笑,市井喧闹,皆是她从未触碰的温柔。
可她忘了,天规如铁,龙族不得私入人世,违者,斩。
阿澜不懂天规,也不信神谕。他只知,每当渊笑时,海风便忽然停歇,浪花凝滞于半空,连飞鸟也悬停在天际,仿佛时间也为她屏息。那一刻,天地为之静默,只为见证她唇角那一抹浅笑。
然而,村中的异象愈演愈烈。井水无端升温,冬日竟蒸腾出袅袅热气;晴空万里时,忽有惊雷炸响,震得屋瓦颤抖,却不见半片云影;孩童夜夜梦到一条巨龙盘旋于天际,鳞光如星河倾泻,龙吟如远古歌谣,回荡在梦的尽头。长老们聚于祠堂,焚香叩首,神色惶恐,言有妖物惑人,恐招天怒。他们开始驱逐外客,盘问阿澜,甚至有人手持火把,怒吼着要将渊沉入深海,以平息上天的震怒。
阿澜始终沉默。他不再出海,整日守在静室之外,听渊低语讲述海底的宫殿:珊瑚为柱,珍珠为灯,夜光贝镶嵌于穹顶,如星河垂落。巨鲸驮着歌者巡游深渊,鱼群随乐起舞,海草轻摇如纱。她说,人间虽小,却有她从未感受过的温度——一碗热汤的暖意,一句问候的柔软,一次牵手的悸动。
“你们称之为‘情’。”她轻声道,眸光微闪,“在龙宫,情是软弱,是罪,是足以倾覆王座的祸根。”
阿澜望着她,忽然笑了,笑意如春阳破雾:“那我宁愿你软弱一生。”
月圆之夜,天象骤变。乌云如铁幕压境,海面翻腾如沸,浪峰如山崩般扑向海岸。远处,沉闷的钟声自天际传来,一声,两声,三声——那是天庭的律钟,每响一次,便有一条龙魂被拘,永囚于雷池之下。
渊立于断崖之巅,长发在狂风中飞扬如旗。她脊背的鳞片已蔓延至肩颈,泛着幽蓝冷光,仿佛月光凝成的铠甲。她回眸看向阿澜,眼中竟有泪光闪动,如星坠深海:“我该走了。”
“不能留下吗?”阿澜声音沙哑,几乎破碎。
“留下,便是死。”她轻轻摇头,声音如风中残烛,“龙族触律,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轮回。”
风更大了,海浪如千军万马般扑来。阿澜忽然冲上前,紧紧将她拥入怀中,仿佛要将她嵌入自己的骨血:“那我随你入海,共赴深渊,生死同途。”
渊怔住,随即苦笑,指尖抚过他的脸颊:“凡人入海,不过一瞬便溺,魂归浪底。”
“可我愿试。”他直视她的眼,目光如炬,“哪怕只活一刻,也想与你同游海底,看一眼你曾讲述的琉璃宫殿。”
渊久久不语,风在耳边呼啸,仿佛天地都在等待她的裁决。终于,她抬手抚上他的脸,指尖微凉,却带着一丝决绝:“若你真愿,我便破一次规——以我千年修为,换你一息龙息。”
她咬破指尖,一滴殷红的血落入阿澜唇间。刹那间,他感到肺中如被海水灌满,窒息般的痛楚袭来,却又在下一瞬奇异般呼吸如常,仿佛体内多了一对属于海洋的肺。渊牵起他的手,十指紧扣,纵身跃入惊涛骇浪。
海面轰然分开,一道璀璨的光路自深渊升起,如银河倒悬。他们沉入海底,穿过摇曳的珊瑚林,越过沉船墓场,残帆断桅间游荡着幽蓝的鱼群。终于,一座琉璃宫殿浮现眼前——龙宫。殿宇巍峨,玉柱擎天,明珠为灯,碧波为帘,光华流转,恍若梦境。
殿前,龙王立于白玉阶上,龙角生辉,金瞳如电,周身环绕着雷霆与海雾。他冷冷注视着女儿与那凡人少年,声如雷霆:“你可知罪?”
渊跪地,却仍将阿澜护在身后,脊背挺直如刃:“知罪。但——我不悔。”
龙王沉默良久,终是长叹一声,声震四海:“情之一字,毁天灭地。然……既已至此,便赐你百年凡缘。百年之后,魂归龙宫,不得违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