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浓得化不开,泼墨似的罩住了整座王府。红绸挂在廊下,叫风吹得猎猎作响,在死寂里撕开一道道喜庆的口子,却又迅速被更大的沉寂吞没。沈玦站在新房外的暗影里,像钉死在画框里的一抹墨痕,周身的气息比秋夜的凉露更冷。他听着远处喜宴模糊的喧嚣,一丝也透不进这片被刻意隔离出来的寂静之地。
新房门上的双喜字刺目地红着。
脚步声极轻,几乎融进了风声里。宴秋来了,一身夜行衣襟,仍是暗卫的打扮,与这满府张扬的喜色格格不入。他垂着眼,立在沈玦身后三步远的地方,如同过去无数个日夜一样,是道沉默而顺从的影子。
沈玦没回头,声音平直,砸在冰冷的空气里,字字清晰:“看清楚。”他顿了一下,像钝刀子割肉,刻意放缓,“里面的,是本王明媒正娶的王妃。”
宴秋的睫毛颤了一下,依旧盯着自己鞋尖前的那一小块青石板,石缝里钻出一根枯草,伶仃得很。
“你,”沈玦终于侧过半边脸,下颌线绷得极紧,烛火透过窗棂的光在他眼底跳动,却暖不透那深处的寒冰,“永远比不上她。”
这话他说过许多次,在不同的场合,用不同的由头。或是看他练剑时像了那人几分,或是用饭时口味偶然相近,更多的时候,是沈玦酒后,掐着他的下巴,逼他抬起脸,目光却透过他,落在另一个虚无处。每一次说,都是一根细微的针,扎进皮肉里,不致命,积年累月,却早已密密麻麻,找不到一寸完好。
宴秋的喉结轻微地滚动了一下,咽下所有翻涌的情绪,只答:“是,主子。”
沈玦似乎满意了,又似乎因他这过分顺从的死寂而更生烦躁,猛地甩袖,转身走向那灯火通明的新房,再没看他一眼。
沉重的门扉开了又合,隔绝出两个世界。里间的软语温言、红烛高烧,外间的冷风孤影、形只影单。
宴秋立在原地,像一尊石雕。屋里女子轻柔的笑语断续传出,男子低沉的回应模糊应和。每一个音节都清晰无比地钻进他的耳朵,在他空洞的心室里反复撞出回音。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很短,或许漫长如一世纪。新房内的声息忽然变了调。一声极轻微的、瓷器碎裂的脆响后,是女子陡然拔高的、带着决绝哭腔的声音:“…别过来!”
宴秋身影猛地一僵,属于暗卫的本能瞬间压过了所有个人情绪。他指尖按上腰间的软剑。
然而里面紧接着响起的,是沈玦压抑着暴怒的低吼:“云舒!你把刀放下!”
不是遇险。是夫妻间的争执。宴秋按着剑柄的手指一根根松开,力道卸去,留下一片冰凉的麻木。他没有资格介入。
短暂的死寂。
新房的门却猝然从里面被拉开一条缝隙。一道纤细的身影踉跄着退到门边,大红嫁衣,金线密织的凤凰在昏暗光线下振翅欲飞。新王妃云舒背对着外面,乌发微乱,一把衔珠的匕首紧紧抵在自己雪白的咽喉上,已压出一道惊心的红痕。
她的目光却越过追出来的、面色铁青的沈玦,精准地捕捉到阴影里的宴秋。那眼神极复杂,有绝望,有怜悯,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清醒。
“你……”她嘴唇翕动,声音低哑却清晰地穿透夜色,“逃吧。”
沈玦暴怒:“云舒!胡说什么!”
云舒却不看他,只死死盯着宴秋,眼里水光潋滟,却带着一种破碎的坚决:“他配不上……配不上你的痴情。”
“哐当——”沈玦挥手打翻了门边高几上摆着的合卺杯。玉杯碎裂,残酒溅湿他的袍角。
几乎就在同一瞬,云舒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抵着喉咙的匕首猛地向内一送!
噗嗤——利刃割开皮肉的闷响,短促,却惊心动魄。
温热的血喷溅而出,有几滴落在沈玦骤然惨白的脸上,更多的,泼洒在那对滚落在地的合卺杯碎片上,红得狰狞。
那抹红色,落入宴秋始终低垂、却将一切收入眼底的视线里,灼烫得吓人。
时间仿佛凝固了。
沈玦僵在原地,瞳孔缩成极小的点,难以置信地看着那道在他眼前骤然凋零的身影。云舒软软地倒下去,嫁衣铺陈开,像一地破碎的红霞。
下一个刹那,一声完全不似人声的、撕心裂肺的嗥叫猛地从沈玦喉咙里迸发出来:“宴秋——!!”
他扑过去,不是冲向气息奄奄的云舒,而是猛地扭头,视线疯狂地钉死在门外阴影里的那个人影身上。那声呼喊,裹挟着滔天的痛苦、绝望和一种近乎毁灭性的恐慌,穿透夜色,狠狠撞在宴秋的心口。
宴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但也仅此而已。
他没有动。只是在那惊天动地的崩溃和混乱骤然掀开、侍卫惊呼着涌来时,悄无声息地向后退了一步,彻底融进了更深的黑暗里。转身时,指尖掠过腰间,那里悬着一枚质地普通的玉佩,被他轻轻攥住,冰凉的棱角硌着掌心。
这一夜,煊赫的靖王府灯火通明,乱彻宵旦。王妃在新婚夜自戕的消息被死死捂住,但府内压抑的恐慌和血腥气却挥之不去。
没人留意到,王府最偏僻处,那间属于暗卫宴秋的狭小屋舍,门悄无声息地合拢后,再未打开。
直到天将破晓前最沉黯的时刻,一股浓烟混杂着刺鼻的焦糊味猛地窜起,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木质窗棂,瞬间燎成一片!
“走水了!”巡夜的侍卫惊惶的锣声终于炸响。
人群混乱地提水救火,呼喝声、泼水声、木材爆裂声混杂一片。沈玦被惊动,带着一身未褪的暴戾和疲惫赶到时,那间小屋已烧得只剩框架,赤红的火苗还在黑烟里蹿动。
“王爷,像是……像是宴秋大人的屋子……”管家颤声回禀。
沈玦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凿了一下,一股没顶的不安骤然攫住他。他几乎是粗暴地推开眼前的人:“滚开!他人呢?!”
火势渐熄,只剩下缕缕青烟和满地狼藉的焦木灰烬。侍卫们小心翼翼地泼熄最后一点火星,在滚烫的废墟里翻检。
“王爷…屋里…似乎没人逃出来……”
沈玦脸色白得吓人,死死盯着那片废墟,指尖掐进掌心。
忽然,一个侍卫从一堆烧毁的家具残骸里拨出什么,发出低低的惊呼。那是一片奇特的金属残片,虽被熏得漆黑,却依稀能辨出原本的轮廓——是打造精巧的锁骨链和腰环的一部分,专用于禁锢和控制暗卫的物事,玄铁所铸,寻常火焰根本无法损毁,此刻却已扭曲变形,显然是被极其特殊烈性的药液腐蚀后再经焚烧所致。
紧接着,又有人从灰烬中拨出几片未烧尽的纸张残角,上面墨迹晕染模糊,但隐约可见“效死”、“影卫”、“契”等字眼,边缘蜷曲焦黑。旁边还有一把剑,剑身却从中断裂,断口异常平滑,像是被什么极锋利的东西瞬间削断。
每发现一样,沈玦的脸色就惨白一分。这些碎片拼凑出一个决绝的、不留丝毫余地的消失。这不是意外,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湮灭。
最后,一个侍卫从一堆白色的灰烬里,拈起一点极细微的、未被完全烧化的彩色琉璃似的小片,迟疑道:“王爷,这像是…眸片?”
沈玦猛地抢过那点残片,冰凉的触感让他手指剧烈一颤。宴秋那双总是低垂着的、与云舒像了七八分的浅褐色眼眸……是假的?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那个永远沉默、永远顺从、永远在他一回头就能看见的影子,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把他赋予的一切身份证明、一切存在的痕迹,连同那双最像云舒的眼睛,都烧了个干干净净!
就在这时,一片混乱的废墟边缘,一道身影缓缓走了出来。
来人穿着一身粗布衣裳,面容普通,是扔进人海瞬间就寻不出的那种。唯有一双眼睛,是极其纯粹的、不见丝毫杂质的墨黑,深不见底,再无半点往日浅褐的痕迹。
他一步步走到沈玦面前,撩起衣摆,规规矩矩地跪倒在焦黑的地上,姿态谦卑,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带着全然陌生的疏离:
“王爷是在找宴秋大人吗?”
沈玦死死盯着他,盯着那双漆黑得令人心慌的眼睛,试图从这张平淡无奇的脸上找出丝毫熟悉的轮廓,却徒劳无功。巨大的恐慌和失去掌控的暴怒在他胸腔里冲撞,几乎要撕裂理智。他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碾磨出来:“你…是…谁?”
跪着的人微微抬起头,黑色的瞳孔里清晰地映出沈玦此刻近乎狰狞的倒影,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陌生下仆的疑惑和惶恐:
“主子认错人了?”
他顿了顿,目光垂下,落在脚边一块被烟火燎得乌黑的碎玉上,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伸手指向王府之外,那远郊乱葬岗的方向,语气平板无波,如同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闻:
“您说的那位姑娘……她的墓,在乱葬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