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声。
沈知奕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枷锁,牢牢锁在她脸上,将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都收入眼底。那瞬间的剧震,强压的恐惧,以及眼底深处竭力掩饰的慌乱……一丝不差地印证着他心中的猜测。
见江浸月紧抿着唇,脸色苍白,半晌没有言语,沈知奕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沈知奕“江明,你没有什么想和我解释的么?”
解释?解释什么?承认自己是女子?承认伪造身份?那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军法处置?驱逐?还是更可怕的后果?江浸月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混乱的思绪强行拉回一丝清明。不能承认!绝对不能!她还要查明真相呢
良久,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将她压垮时,江浸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缓缓地、一步一步走近了书案。她的脚步有些虚浮,但眼神却努力凝聚起一丝……委屈和无辜?
她在沈知奕面前站定,微微垂下头,声音刻意放软,带着点少年人的赧然:
江明“都督……昨夜……温泉池……我不是故意的。”
她抬起眼,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沈知奕的神色,见他面无表情,才继续硬着头皮说道:
江明“我……我当时没看清是您,突然看见有人,一时……一时有些惊慌失措,又……又有些不好意思,才……才脑子一热,惊慌失措下对您动了手,泼了您一身水……真的只是意外!属下绝对没有半分对都督不敬的意思!”
她的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新兵蛋子,深夜独自沐浴,突然撞见上司(还是异性?这个念头让她心尖又是一颤),惊慌之下做出失礼举动,似乎也说得过去。她甚至巧妙地用“不好意思”来模糊性别带来的尴尬,试图将沈知奕的疑心引向少年人的羞怯。
说完,她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沈知奕,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沈知奕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仿佛要将她整个人看穿。他指节分明的手指在光滑的棋子上缓缓摩挲着,半晌,才微微抬了抬眼皮,眸光锐利如刀:
沈知奕“就这些?”
轻飘飘的三个字,却带着千钧之力。
江浸月心头一凛,感觉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冷汗。她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用力点头,眼神努力显得真诚无比:
江明“对呀,都督!您可是我师父!您教我功夫,指点我,我对您当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啦!昨夜真的是意外,我保证再也不敢了!” 她把“师父”二字咬得格外清晰,带着点少年人的依赖和讨好。
沈知奕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许久,久到江浸月几乎要支撑不住那强装的镇定。就在她感觉快要窒息时,沈知奕忽然移开了视线,重新落回棋盘上,仿佛刚才那令人心悸的审视从未发生过。他执起一枚黑子,在指间把玩,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
沈知奕“为什么想进精兵营?”
话题的突然转换让江浸月紧绷的神经微微一松,但随即又提了起来。这个问题看似平常,却也可能暗藏玄机。她不敢大意,迅速在脑中组织语言,脸上露出一个带着点憨气和野心的笑容,挠了挠头:
江明“害,不怕都督您笑话,我当初投军,确实是为了保家卫国,报效朝廷!但……但进了军营,特别是经过演武场之后,我就觉得,光当个普通兵卒不行!人往高处走嘛!我想更优秀,想学真本事!不是有句话说得好嘛,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她顿了顿,眼神变得热切起来,声音也拔高了几分,“进了精兵营,能跟着最厉害的教头学本事,能打最硬的仗,立最大的功!那才有机会……有机会登朝封将,光宗耀祖啊!都督,您说是不是?”
她的话语充满了少年人的热血和憧憬,眼神亮晶晶的,带着毫不掩饰的野心和渴望,将一个渴望建功立业、改变命运的底层士兵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这半真半假的话语里,至少“光宗耀祖”是假的,但“想更优秀”、“想掌握命运”却是她心底最深的呐喊。
沈知奕的目光再次落在她脸上。此刻的“江明”,洗去了昨夜的狼狈和方才的恐惧,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耀眼的、充满生机的光芒。那笑容很明媚,眼睛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星辰,带着一种能驱散阴霾的感染力,毫无保留地撞入沈知奕的眼底。
沈知奕握着棋子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他见过无数种笑容,谄媚的、敬畏的、畏惧的、讨好的……却鲜少见到这样纯粹、带着蓬勃野望和生气的笑容。尤其是出现在这张苍白却清秀得过分的脸上。一瞬间,昨夜温泉边那惊鸿一瞥的模糊身影,与眼前这张明媚的笑脸,竟在他脑海中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割裂感。
他有一刹那的失神。那是一种极其陌生的感觉,仿佛冰封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荡开细微的涟漪,转瞬即逝。
随即,他立刻收敛了心神,眸色重新变得冷硬深沉。他放下棋子,发出一声轻响,正色道:
沈知奕“罢了。”
江浸月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屏息凝神。
沈知奕“明日辰时,去精兵营找王猛报道。” 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冽,“精兵营的规矩,他会告诉你。”
巨大的惊喜如同潮水般涌来,瞬间冲垮了江浸月紧绷的心防!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巨大的喜悦让她差点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只能赶紧低下头,掩饰住眼中翻腾的情绪,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感激:
江明“多谢都督!我就知道您最好了!您放心,我绝不会给您丢脸的!” 她抬起头,脸上是毫不作伪的灿烂笑容,眼睛弯成了月牙儿,整个人仿佛都在发光。
沈知奕看着眼前这张瞬间被点亮的脸庞,那明媚的笑容和亮得惊人的眼眸,再次让他心头掠过一丝极其微妙的异样。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语气骤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
沈知奕“别高兴得太早。精兵营里,比你优秀、比你刻苦的人比比皆是。那里不是新兵营,容不得半点懈怠和侥幸。训练强度是这里的数倍,考核不过关,随时会被打回原形。” 他锐利的目光重新锁定她,带着冰冷的警告,“若让我发现你偷懒耍滑,跟不上进度,或者……再有任何不合规矩的举动,”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
沈知奕“我照样让你滚出去。军法处置,绝不姑息。”
这严厉的警告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江浸月部分狂喜,但也让她彻底清醒过来。她收敛了过于灿烂的笑容,挺直了背脊,眼神变得坚定而认真:
江明“是!属下明白!定当勤加训练,绝不懈怠,不负都督期望!”
沈知奕不再看她,挥了挥手,示意她可以退下了。
江浸月如蒙大赦,强压着激动,恭敬地行了个礼,转身退出了帅帐。直到厚重的帐帘在身后落下,隔绝了那道如有实质的锐利目光,她才靠在冰冷的帐篷支柱上,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她成功了!暂时。
但沈知奕那冰冷的警告言犹在耳,还有他眼底那深不可测的探究……精兵营,绝非坦途,而是另一场更严酷的考验的开始。而最大的威胁,或许并非艰苦的训练和强大的对手,而是那个端坐帅帐之中,心思深沉如海的少年将军——沈知奕。
帅帐内,沈知奕的目光重新落回棋盘上,指尖摩挲着那枚方才让他失神的白玉棋子。棋局依旧扑朔迷离,如同那个刚刚离开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