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鹰讯
大理寺的值房仿佛被永阳坊的灰烬和无声的禁令一同封冻了。狄仁杰坐在案后,面前摊开的不是卷宗,而是一幅被他用朱笔反复涂抹、勾连又最终陷入僵局的帝国疆域图。线条杂乱,如同他此刻的心绪。
司空震的雷霆屏障不仅隔绝了现场,更像一堵无形的墙,将他所有的调查方向都狠狠撞回。女帝的态度明确,朝堂之上无人再敢公然质疑。他像一头困兽,獠牙利爪犹在,却只能对着铁笼外的迷雾低吼。
挫败感和一种更深沉的无力感几乎要将他淹没。坚守律法,却眼睁睁看着真相被力量强行掩埋;忠于帝国,却仿佛站在了最高权柄意志的对立面。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寂几乎要达到顶点时——
窗外夜空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锐利如锥的破空之音!
一道黑影以惊人的速度俯冲而下,精准地穿过狄仁杰特意留出的窗隙,悄无声息地落在他面前的桌案上,甚至没有惊动桌角的笔架。
那是一头神骏的塞北鹞鹰,羽翼收拢,目光锐利如炬,喙爪间带着边关特有的风尘与寒气。它的腿上,紧紧绑着一枚细长的、没有任何标识的暗色铜管。
狄仁杰的心猛地一跳!这种传讯方式,这种品质的鹞鹰,绝非官方驿道所用!
他几乎是屏住呼吸,迅速解下铜管。指尖触感冰凉刺骨。鹞鹰完成任务,没有任何停留,振翅而起,瞬间便消失在窗外浓重的夜色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值房内重归死寂,只有烛火跳动,映照着他手中那枚仿佛带着边关血与冰的铜管。
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拧开铜管。
里面只有一小卷薄如蝉翼的纸。展开,上面是寥寥数行字,笔迹冷硬、锐利,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刀刻出来的:
“商队假道,挟永阳坊同类异矿入关,死士护行,尽殁。一物遗落,附于图。长安恐有内应,根深难测。慎查。”
没有署名。但这种语气,这种内容,这种跨越千里、避过所有耳目直抵他案头的方式……
李信!
只能是李信!
狄仁杰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冲破胸膛的震动!李信不仅确认了永阳坊之物并非孤例,更截获了运输线,甚至……指出了方向!
内应!根深难测!
这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线里。
他猛地看向那张附带的、绘制得极其精细的图样——那枚暗褐色、形状诡异的籽粒,每一个细节都被清晰勾勒出来。
这不是边塞之物!这种特征……
他霍然起身,几乎撞翻身后的椅子!几步冲到那堆积如山的卷宗前,疯狂地翻找起来!纸页哗啦作响,灰尘弥漫。
找到了!是那份来自河西的旧档,记录了一种名为“魇寐籽”的奇异植物,只生长于极西之地某个小国的王室暖房,因其形诡异,被当地视为不祥,严禁外流!而其图形记载,与李信送来的图样,有八成相似!
河西旧档……开元年的边陲异状……永阳坊……试图入关的异矿……死士……王室暖房……
一条冰冷而清晰的线,终于在这些碎片中,狰狞地浮现而出!
所有的疑点,所有的异常,并非孤立!它们被一条跨越时间与地域的黑线串联起来,指向一个隐藏在帝国肌体深处、可能绵延数十年的毒瘤!
司空震的雷,劈了个空!甚至可能打草惊蛇,让这毒瘤藏得更深!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如同海潮般涌上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紧迫感和……愤怒!
他猛地攥紧了那张薄薄的纸笺,指节因极度用力而发出咯咯轻响。
不能再等了。不能再寄希望于正常的程序,不能再顾忌任何的界限!
李信将这血与火换来的线索,跨越生死线送到他的手中,不是让他继续在律条文牍间踌躇不前的!
他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烧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他快步走回案前,抽出那张特制的玄铁令牌——代表大理寺最深暗线的力量。然后,他提笔,在一张空白的指令书上飞快地写下数行代号与指令,字迹凌厉如刀:
启动‘暗桩’,目标:监察所有与西域、特别是旧魇寐国有关联的商会、货流、人员。重点:宫内采办、宗室贡品渠道。最高权限,遇阻……皆可便宜行事!
写罢,他取出那方极少动用的、代表他个人最高权威的朱印,狠狠地摁在了指令书上!
“来人!”他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味。
一名如同影子般的下属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
狄仁杰将指令书和玄铁令牌一同递出,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寒冰:“即刻发出!不得有误!”
“是!”下属接过东西,身影瞬间消失。
狄仁杰独自站在摇曳的烛光下,胸口剧烈起伏。窗外,长安的夜依旧沉寂,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无声的战争,从现在起,不再无声。
而他,已押上了一切,踏过了那条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