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梆子敲过,京城西北角的废弃戏台突然亮起三盏灯笼。昏黄光晕里,墨滺踩着满地碎裂的琉璃瓦,靴底碾过几片干枯的芙蓉花瓣——这里曾是京中名伶唱《长生殿》的地方,如今只剩蛛网在飞檐下织就密网,像极了容嫣布下的局。
“主子,左前方三丈有异动。”青砚的声音贴着廊柱传来,他身形隐在雕花梁柱后,玄色夜行衣与阴影融成一片。墨滺抬手按住腰间软剑,指尖触到剑鞘上镶嵌的七星纹——这是“攸”的信物,也是她多年来行走暗巷的底气。
戏台中央的红绸帐突然无风自动,三道黑影如鬼魅般掠出。领头那人蒙着青铜面具,面具上狰狞的饕餮纹在灯笼下泛着冷光,手中两柄短刃交叉成十字,直刺墨滺心口。她侧身避开,软剑“噌”地出鞘,剑光在昏暗里划出银弧,恰好斩落对方肩头的灰鼠皮披风。
“容嫣的‘蚀骨卫’,果然名不虚传。”墨滺剑尖点地,气息微喘。每月初七毒发后,她的内力总会滞涩三分,此刻应对三人围攻,额角已沁出细汗。蚀骨卫却不答话,三人呈品字形围上来,招式狠戾如饿狼,显然是要取她性命。
青砚从梁上掷下三枚透骨钉,趁对方闪避的空隙,他已掠至墨滺身侧:“主子,撤!”墨滺却摇头,她需要活口。软剑突然变招,以腕力巧转剑锋,剑穗上的银铃“叮”地脆响,恰好扰了右侧蚀骨卫的听声辨位。就在这刹那,她已扣住对方脉门,指尖发力——
“呃!”那人闷哼一声,面具滑落,露出张布满针眼的脸。墨滺瞳孔骤缩,这是去年从刑部大牢失踪的死囚,传闻早已被容嫣做成药人。药人眼中翻起白翳,竟张口咬向她手腕,墨滺挥剑格开,却见对方脖颈处浮现出诡异的青黑色纹路,正顺着血管往上蔓延。
“是‘牵机引’。”青砚低呼,“容嫣竟用这种禁术控制他们!”话音未落,那药人突然浑身抽搐,七窍淌出黑血,直挺挺倒在地上。另外两名蚀骨卫见状,竟同时挥刃自刎,动作整齐得像被线操控的木偶。
墨滺蹲下身,指尖刚触到药人脖颈,尸体竟迅速溃烂成一滩黑泥。夜风卷着腥气掠过戏台,灯笼突然“噼啪”爆了灯花,余光里,她瞥见西墙的砖缝里嵌着半片玉珏。那玉珏质地温润,上面刻着半个“嫣”字,显然是对方故意留下的。
“挑衅。”墨滺将玉珏攥在掌心,指节泛白。容嫣明知她不会听话,却偏要派蚀骨卫来送死,无非是想提醒她——毒还在,命门仍捏在别人手里。
回到住处时,天际已泛出鱼肚白。墨滺推开后院角门,就见苏羽兮抱着药箱蹲在石阶上打盹,发间还别着朵半枯的蔷薇。听见动静,小丫头猛地惊醒,揉揉眼睛扑过来:“墨姐姐!你可回来了!我等了你整整一夜!”
她拉着墨滺往药房走,案几上摆着排琉璃药瓶,瓶身贴着不同颜色的标签。苏羽兮拿起只靛蓝色瓶子,倒出三粒圆润的药丸:“这是改良后的‘清瘴丹’,能护住心脉,让毒性发作时不那么痛。”她又指着旁边的白玉碗,碗里盛着琥珀色的药汁,“这个是‘透骨香’,掺在茶水里喝,能暂时骗过容嫣的眼线,让他们以为毒性还在加重。”
墨滺望着案几上忙碌的身影,心口忽然一暖。去年她在药王谷养伤,这小丫头半夜偷溜进药房,非要给她敷自己调制的止痛药膏,结果把她胳膊涂得像只花斑豹。那时苏羽兮还说:“墨姐姐,等我学好了医术,定要让你再也不用受这份罪。”
“羽兮,”墨滺轻声道,“容嫣那边……你多加小心。”苏羽兮正往瓷瓶里装药粉,闻言动作一顿,随即笑道:“放心吧,我爹在江湖上还有几分薄面,容嫣不敢动我的。”可她垂眸时,睫毛却轻轻颤抖——谁都知道,容嫣从不按常理出牌。
巳时的阳光斜斜照进醉仙楼,段榆景坐在二楼雅间,指尖捻着那半片龙鳞。鳞甲在晨光里泛着淡金色,边缘处的缺口与昨夜蚀骨卫尸体上的伤口形状,竟隐隐相合。他想起三年前在南疆边境,曾见过类似的伤口——那是被龙族的利爪所伤。
“表哥,你看我带谁来了?”叶棠依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小丫头拉着楚欢言闯进来,手里还举着串糖葫芦,“欢言哥说,他知道‘攸’昨晚在城西戏台出手了!”楚欢言把肩上的刀往桌上一放,大大咧咧坐下:“可不是嘛,我今早去巡街,看见戏台那边围了不少捕快,地上还有黑血呢!”
段榆景抬眸:“你怎么确定是‘攸’?”楚欢言啃着糖葫芦含糊道:“除了她,谁能让容嫣的人吃这么大亏?不过奇怪的是,现场没留下任何脚印,倒有几片银铃花的花瓣——那可是‘攸’的标志。”
银铃花?段榆景指尖微顿。昨夜墨滺的剑穗上,正挂着银铃花形状的吊坠。他望向窗外,长街上人来人往,卖花姑娘的竹篮里,恰好摆着束含苞的银铃花,嫩白的花瓣上还沾着晨露。
“对了表哥,”叶棠依突然凑近,压低声音,“我听府里的老仆说,二十年前不归林那场大火,好像就跟容嫣有关。而明浅先生……”她话没说完,就被段榆景用眼神制止。明浅隐居不归林,从不与江湖人往来,这小丫头不知又从哪里听来的闲言碎语。
雅间的门被轻轻推开,店小二端着茶盘进来,眼神却不经意扫过楚欢言腰间的玉佩。那玉佩是块暖玉,上面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麒麟,正是楚家的信物。待店小二退出去后,段榆景忽然道:“欢言,你可知楚伯父最近在查什么案子?”
楚欢言一愣:“我爹?他天天闷在书房,神神秘秘的,只说在查二十年前的旧案。对了,前几日他还翻出幅画,画上是个穿红衣的女子,我看着有点眼熟……”
“什么样的画?”段榆景追问。楚欢言挠挠头:“就是幅工笔画,背景是不归林,那女子站在桃花树下,手里还拿着半片龙鳞。我爹说那是故人所赠,不让我碰。”
龙鳞。段榆景的手指猛地攥紧,鳞甲边缘硌得掌心生疼。二十年前,不归林,红衣女子,龙鳞……这些碎片在他脑海里拼凑,渐渐浮现出个模糊的轮廓。他想起幼时在妖界听长老说过,龙族曾有位公主私自下凡,与人类修士相恋,最终却在一场大火中失踪,只留下半片龙鳞作为信物。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墨滺坐在窗边翻看着青砚送来的卷宗,上面记载着近半年来失踪的江湖人士,每人的卷宗末尾,都画着个小小的饕餮纹——容嫣的标记。她指尖划过其中一页,上面是位姓柳的铸剑师,三个月前在自家工坊失踪,现场只留下柄未铸成的长剑。
“主子,楚公子来了。”侍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墨滺合上卷宗,楚欢言已大步流星走进来,手里捧着个精致的木盒:“滺姐,你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了?”他打开盒子,里面是柄匕首,象牙柄上镶嵌着七颗鸽血红宝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是我爹从西域商人手里买的,据说削铁如泥。”楚欢言把匕首递过来,“你整天在外边跑,带着防身正好。”墨滺接过匕首,指尖触到冰凉的象牙,忽然想起小时候,楚欢言也是这样,把街头买的糖人塞给她,说要保护她不受欺负。
那时他们都还小,楚家是京城望族,墨家却已败落。有次她被别的孩子嘲笑是没爹没娘的野种,楚欢言举着弹弓把人打跑,还梗着脖子说:“滺姐是我罩着的,谁也不许欺负!”
“欢言,”墨滺轻声道,“你爹最近在查什么案子?”楚欢言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我也不清楚,只知道跟二十年前不归林有关。对了滺姐,你认识明浅先生吗?我爹说,当年若不是明浅先生,楚家早就……”
他话没说完,院墙外突然传来声凄厉的惨叫。墨滺迅速起身,匕首已握在手中。楚欢言也拔出腰间佩刀,两人冲出院子,就见巷口躺着个黑衣男子,胸口插着支羽箭,箭尾刻着饕餮纹——又是容嫣的人。
“他手里有东西!”楚欢言上前翻看尸体,从对方紧握的手里拽出张字条。字条是用鲜血写的,字迹潦草:“柳铸剑师藏于秘道,龙鳞……”后面的字被血渍晕染,已看不清。墨滺瞳孔骤缩,柳铸剑师,龙鳞……难道容嫣的目标,从来都不是醉仙楼掌柜?
暮色再次笼罩京城时,墨滺换上夜行衣,来到柳家旧宅。铸剑工坊的铁门早已锈迹斑斑,推开门时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工坊角落里堆着废弃的铁料,墙上挂着几柄未完成的剑,炉火早已熄灭,只余满地灰烬。
按照字条的提示,她在熔炉底下找到了暗门。暗门是用玄铁打造的,上面刻着复杂的机关锁。墨滺研究片刻,取出楚欢言送的匕首,将宝石对准锁孔一一嵌入——七颗宝石恰好对应北斗七星的位置。
“咔哒”一声,暗门缓缓打开,一股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通道里漆黑一片,她点燃火折子,火光中隐约可见两侧的石壁上刻着奇怪的符号。走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前方出现间石室,石室中央的石台上,躺着具早已干瘪的尸体,正是柳铸剑师。
石台上还放着个铁盒,墨滺打开盒子,里面没有龙鳞,只有块残破的剑坯,剑坯上刻着半片龙鳞的图案。她拿起剑坯,突然发现背面刻着行小字:“鳞分两半,各护其主,月满之时,归林相聚。”
月满之时……今夜正是十五。墨滺握紧剑坯,转身就要离开,却听见通道里传来脚步声。火折子的光线下,她看见个熟悉的身影——段榆景。他也穿着夜行衣,手中握着那半片龙鳞,鳞甲在火光里泛着微光。
“你果然来了。”段榆景的声音在石室里回荡,“我就知道,‘攸’不会错过这条线索。”墨滺握紧匕首:“你到底是谁?为何会有龙鳞?”
段榆景举起龙鳞,鳞甲上的微光恰好与剑坯上的图案相合:“二十年前,不归林那场大火,我在场。”他的目光落在柳铸剑师的尸体上,“柳前辈是我父亲的挚友,他藏在这里,就是为了守护龙鳞的秘密。”
墨滺心头剧震:“你父亲是……”
“龙族,敖钦。”段榆景的声音带着几分怅然,“而我,是半龙半人。”他将龙鳞贴在剑坯上,两者竟完美契合,一道金光从接合处迸发,照亮了石室顶端的壁画——画上是位红衣女子,怀中抱着个婴儿,站在熊熊燃烧的不归林前,手中高举着完整的龙鳞。
“这是龙族公主,也是我母亲。”段榆景的指尖拂过壁画,“二十年前,她为了保护我,被容嫣设计,葬身火海。而容嫣想要的,从来都不是龙鳞,而是我母亲留下的《控龙诀》。”
墨滺突然想起明浅曾说过,她的父母也是在那场大火中去世的。难道……她正想追问,通道里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青砚的声音带着惊慌:“主子,不好了!苏姑娘被容嫣抓走了!”
段榆景与墨滺对视一眼,同时冲出石室。夜色中的京城,突然响起数声惨叫,容嫣的蚀骨卫如潮水般涌上街巷,灯笼被一一打翻,火光在青石板路上蔓延,像条燃烧的巨蟒。
墨滺握紧匕首,玄色披风在夜风中扬起。段榆景将龙鳞塞给她:“拿着,这能暂时压制你的毒性。”他拔出腰间长剑,剑身泛着龙纹青光,“去救苏姑娘,这里我来应付。”
墨滺望着他被火光映照的侧脸,突然想起初见时,他温润的眉眼在雕花木窗后,像浸在水里的玉。而此刻,那双眼睛里燃起的火焰,却比巷口的火光还要炽热。
“小心。”她留下两个字,转身掠入夜色。段榆景望着她的背影,握紧长剑迎向蚀骨卫。龙鳞的微光从墨滺的袖中透出,与她软剑上的银铃花交相辉映,在漫天火光里,织就出张无形的网——网住了过往的秘密,也网住了未知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