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时推开家门,玄关一片沉寂,预料中的暖黄灯光并未亮起,客厅沉入一种令人不适的昏暗。
唯有二楼书房紧闭的门扉下,漏出一线光亮,同时溢出的,是即便压低了嗓音也依旧尖锐的争吵。
他换鞋的动作微微一顿。
“……这不是小数目!当初决策时,就该考虑到风险!”
父亲谢元岐的声音罕见地失了沉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意。
“姐夫,市场变化谁能料得这么准?当时那个项目的评估报告您也是过目认可的!”
谢屿暃父亲的声音更高一些,急切中透出几分走投无路的惶然。
“认可?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窟窿怎么补?难道真要动……”
“元岐,先冷静。”
母亲殷允的声音介入,试图调和,却掩不住其中的疲惫,“现在最重要的是想办法,总不能眼睁睁看着……”
“想办法?钱从哪里来?公司那边也……”
争吵声断续传来,“资金链”、“抵押”、“风险”这些冰冷的词语,像碎玻璃一样溅落在过分安静的客厅里。
谢时站在门口听了片刻,大概明白怎么回事,脸色沉了下来。
他无意卷入长辈这些麻烦事,转身打算直接上楼回房。
刚踏上楼梯几步,他的脚步猝然停住。
二楼楼梯的拐角阴影里,蜷缩着一个人影。
谢屿暃抱着双膝坐在冰冷的台阶上,下巴深深埋进膝盖,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
他显然在那里待了不短的时间,听到脚步声,受惊般猛地抬起头。
拐角处微弱的光线照亮他苍白的脸,眼睛睁得极大,盛满了惊惶与无措,还有被骤然发现的恐惧。
嘴唇轻轻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活脱脱像一只被疾雨打湿、瑟缩在角落的无助幼鸟。
四目相对的瞬间,谢屿暃几乎是弹跳起来想逃,却因久坐腿麻,身子一歪,险些从楼梯上跌下去。
谢时反应极快,一把攥住他的胳膊,将人牢牢稳住。
触手所及,一片冰凉。
“哥……我、我不是故意要听……”
谢屿暃的声音抖得厉害,语无伦次,视线慌乱地躲闪,不敢看谢时。
他下意识想挣脱后退,却又因畏惧而僵在原地,身体控制不住地微颤。
对这个表哥,他从小怀着一份依赖,更深藏着一种根植于心的惧怕,尤其在对方脸色不豫时。
谢时没松手,目光扫过他血色尽失的脸,又瞥了一眼楼下持续传来争吵声的书房,一股无名烦躁猛地窜起。
他紧抿着唇,一言不发,手上用力,几乎是强硬地将谢屿暃从楼梯角落拽起。
拉着他,沉默地快步走上二楼,穿过走廊,一把将他推进自己房间。
“砰”一声轻响,房门隔绝了楼下令人窒息的喧嚣。
房间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床头灯,柔和的光线并未驱散谢屿暃脸上的惊惧。
他背靠着门板,低着头,手指紧张地绞住衣角,单薄的肩膀仍在细微地颤抖。
谢时松开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在不算宽敞的房间里踱了两步,猛地停下,看向那个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墙壁里的身影。
“听到多少?”谢时的声音比平日更冷硬,没什么情绪,却带着无形的压迫。
谢屿暃把头垂得更低,声音细若游丝:
“……没、没多少……就听到……钱……很麻烦……我爸他们……”
他说不下去,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哽咽,“对不起,又是因为我家……”
谢时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头的烦躁更盛,像被什么堵着。
“跟你有什么关系?”谢时直接打断他,“你道的哪门子歉?”
他语气不善地低斥了一句——
“天塌了也有高个子顶着,砸得着你吗?”
谢屿暃猛地咬住下唇,硬生生将眼眶的酸涩逼了回去,只留下通红的眼圈和愈显苍白的脸,看上去更加可怜。
谢时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别开视线,不再看他。
房间里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楼下模糊的争吵声依稀可辨,如同折磨人的背景噪音。
过了半晌,谢时才转回头,语气稍稍缓和,却依旧硬邦邦地扔出一句:
“……大人之间的事,让他们自己处理。”
这话与其说是安慰,不如说是命令。
谢屿暃抬起头,低低地“嗯”了一声。
“……哥,你饿不饿?我……”
“吃过了。”谢时打断他,走到书桌前,拿起烟盒磕出一根。
不知想到什么又烦躁地塞了回去,“你就当什么都没听见,记住了?”
谢屿暃站在原地没动,手指绞得发白。
他深知谢时平日虽散漫,但这种时候最缺乏耐心。
刚才那几句话已是极限,可他心底那股冰冷的恐慌却盘旋不去。
他害怕长辈间激烈的争执,害怕家中真出了无法挽回的事,更害怕眼前这唯一能让他短暂依靠的表哥会彻底失去耐心,将他推开。
谢时看着他失魂落魄、僵立原地的样子,沉默了片刻。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极力压下某种情绪,走过去拉开房门:“别愣着了,出去透口气。”
谢屿暃抬起眼,目光湿漉漉地望向他。
谢时扭过头不看他,下颌线绷得有些紧。
谢屿暃没再停留,慢慢地、安静地挪出房间,跟在谢时身后。
房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将那令人窒息的纷争暂时关在门内。
晚风带着夏末的凉意拂面而来,稍稍吹散了盘踞在心口的沉闷。
谢时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下颌依旧绷得很紧,没什么目的地沿着小区安静的道路往前走。
谢屿暃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低着头,看着两人被路灯拉长又缩短的影子。
沉默像一块湿冷的布,包裹着两人。
刚才书房里爆发的争吵碎片,依旧在谢屿暃脑子里嗡嗡作响,挥之不去。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
走在前面的谢时忽然停下脚步,摸出手机,屏幕冷白的光照亮他没什么表情的侧脸。
他手指飞快地戳着屏幕,似乎在发消息。
谢屿暃也停下,安静地站在一旁,不敢打扰。
没过多久,谢时收起手机,继续往前走,语气稍微缓和了下:“叫了易泽煜。”
谢屿暃愣了一下,随即低低地“嗯”了一声,心里莫名地松了很小一口气。
易哥来了也好,至少……至少不会这么安静,安静得让人心慌。
他们在小区门口没等多久,一道清瘦熟悉的身影便从夜色中快步走来。
易泽煜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长裤,肩上似乎还带着夜风的微凉,脸上是惯常的温和神情。
“这么快?”谢时看向他。
“谢老板叫我,能不快点吗?”他走近,目光先是快速扫过谢时紧绷的侧脸,然后便落在谢屿暃身上。
眼神柔和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这么晚叫我出来,是有什么事?”
他的语气自然关切,听不出丝毫被打扰的不悦。
谢时瞥了他一眼,没直接回答,只是下巴朝前方抬了抬:“随便走走。里面闷。”
易泽煜了然地点头,极其自然地走到谢屿暃身侧,声音放轻了些:“晚上风有点凉,怎么也不多加件衣服?”
他的视线落在谢屿暃依旧有些苍白的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
“还好……不冷。”谢屿暃小声回答,下意识避开了易泽煜过于专注的目光。
其实易泽煜多少知道谢时和谢屿暃两家的情况……
易泽煜也没再多问,只是陪着他慢慢走着。
三人之间的气氛因为第三个人的加入,似乎缓和了那么一丝,但依旧谈不上轻松。
谢时走在最前面,依旧沉默,背影透着股生人勿近的烦躁。
易泽煜走在谢屿暃旁边,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显得过分亲近,又无形中形成了一种保护的姿态。
他没有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偶尔用温和的语气说起学校里无关紧要的趣事,或是竞赛班里的傻事,试图驱散一些凝重的空气。
谢屿暃紧绷的神经,在他的话语间,一点点慢慢地松懈下来。
虽然心底那份沉重依旧还在,但至少不再像刚才那样,恐慌得无所适从。
“啧啧啧,真是难得见你哥这样。”
走在前面的谢时,听着身后易泽煜温和的说话声和谢屿暃偶尔低低的回应,插在口袋里的手慢慢松开了。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加入谈话,只是脚下的速度放缓了些。
三人漫无目的地走着,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错在一起。
最终,还是走到了那家亮着暖光的24小时便利店门口。
“等着。”谢时丢下一句,率先推门进去。
易泽煜很自然地为谢屿暃拉开门,手掌轻轻虚扶了一下他的后背,只是一个瞬间的触碰,快得仿佛无意,随即收回。
谢屿暃却像是被微弱的电流蛰了一下,耳根微微发热,快步走了进去。
谢时从冷柜里拿了一罐冰咖啡,叩开拉环,灌了一大口。
然后他视线在店里转了一圈,最后从热饮柜里拿出一瓶热牛奶,塞到谢屿暃手里。
“拿着。”
谢屿暃握着那瓶温热的牛奶,低声道:“谢谢哥。”
易泽煜站在一旁看着,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目光在谢时和谢屿暃之间转了转。
三人站在便利店外的霓虹灯牌下,一时无言。
谢时靠着墙,沉默地喝着咖啡。
谢屿暃小口喝着牛奶,温热的液体滑入胃里,带来些许暖意。
“其实……”谢屿暃忽然低声开口,声音有些哑,“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听到我爸和大伯他们……吵得有点厉害……”
他说得断断续续,声音很轻。
易泽煜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眼神专注而温和,偶尔点点头,表示他在听。
谢时依旧靠着墙,没什么反应,只是仰头喝光了最后一口咖啡,将空罐精准地投进了几步外的垃圾桶里,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逛了一圈之后,先让谢屿暃回家了。
“要我说,要不你劝劝屿暃,让他住校?”易泽煜蹲在路边,“你知道的……”
谢时沉默了一会:“是有这个打算的,半期过了叫他住校。”
易泽煜站起身,拍了拍谢时的肩:“哥要回去复习了,月考考差了会被活剐的。”
“哦,真可怜。”
易泽煜白了他一眼,就差直接叫谢时滚了。
不过见谢时没动,易泽煜走了两步也停下了。
谢时终于站直了身体,目光扫过两人,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却不再那么冷硬:
“行了,别杵这儿喂蚊子了。回去了。”
夜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