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连的雨下个不停,像是一曲微忧的挽歌。
薄云蔽日,连卫兵们的盔甲都显得黑沉,依然有序地列成了道道纵排,整齐而压抑。
宽大的遮雨棚被高高撑起,一众浩浩荡荡的队伍从皇宫中缓缓离开。
皇城主道上畅通无阻,周围聚集了许多围观的人,有不明所以的孩子轻轻拉扯着父母的衣角询问,家长便俯下身,小声回答:“是皇族一年一度的祭祖呢。皇陵在城郊,他们要步行去,显出尊敬和诚意。”
街边有衣衫破旧的孩子,站在毫不起眼的地方,全然是懵懂的神情,眼神迷茫地向前张望。
卡米尔一时有些出神,脚步也跟着慢了下来。
后背被不轻不重地推了推,接着双肩被轻轻扶住,身侧靠上一片温热的躯体。
“别发愣,待会儿跟着我,去哪儿都要和我一起。”
他偏过头,雷狮也看了他一眼,随后别过脸看向前方,漫不经心地说道:“走丢了可没人去找你。”
卡米尔眨眨眼,想了想,说:“如果我记得回去的路呢?”
雷狮啧了一声,不爽道:“你怎么这么贫。”
微微低下头弯了弯嘴角,卡米尔不再回话,只是始终挨在雷狮身边。
不似皇宫的大气恢弘,皇陵修建得颇有几分典雅的意味,连绵的墓群依山傍水,而皇族历来的传统也正是祭祖之后前去踏青。
只不过今年不巧,细细的雨没完没了,不好群体组织,只有个别皇族子弟带着仆从自己到处游荡,大部分人都是在皇陵之中休憩,等到回程的时间再叫人回来集合。
卡米尔频频看向皇后的墓碑,又悄悄地去瞥雷狮。后者一点也不打算领会那委婉的意味,直接开口道:“那是我母亲。”
“……哦。”
卡米尔咽了咽唾沫,低下头。没过多久,又抬眼向雷狮看去。
雷狮看了他一眼,轻声说:“都过去很久了……说不上什么难过不难过的。但也确实没能放得下。还有什么想知道?”
“……没有了。”卡米尔摇摇头,自觉将视线转移到地面。
雷狮眯了眯眼,片刻后起身道:“算了——干坐着也是无聊,带你溜一圈,和这些老家伙们混个眼熟。”
卡米尔没有异议,在一队护卫的紧盯之下与雷狮一起走进墓群。
说是带他,但雷狮也只是走在他身边而已,大多时候是他自己在往前走。墓碑前都嵌了祖先们的照片,底下也刻着生平纪事,他可以自己看。
在其间有一座墓显得很新,一看修建时间,居然是去年。墓碑上照片里的男子看上去非常年轻,眉宇间有一种莫名的熟悉。
卡米尔心间猛地一紧,脊背忽然一阵发麻。
雷狮来到了他身后,扫了一眼墓碑,在他耳边轻声说道:“这是你父亲。”
那被狠狠压下的预感就这么被轻飘飘地证实,卡米尔紧咬着嘴唇,目光在墓碑上用力一划,转身离开。
雷狮愣了愣,随后几步追上问道:“你不再等等?”
卡米尔仿若未闻,踏出的步子隐隐加快了些。
雷狮一把握住他的手腕,说:“你不再看看吗?那可是你父亲,卡米尔!”
他拽着卡米尔回身,对上那微红的眼眶和倔强的眼神,不禁微微一愣。
手上的力度不由得微微放轻,他恍然觉得,这胳膊是不是太细了些。
卡米尔别过脸,抬起另一只手往眼上一抹,哑声道:“那我要怎么样?”
从这个角度雷狮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能看到那小半边侧脸,颈项的轮廓被拉得笔直。
“我从来没见过他,而我一直知道我有个地位很高的父亲,我妈妈几乎把对他的爱融贯到了生命里……”
“但是他对得起这份爱吗!他配不配得上这样的刻骨铭心!”
雷狮迟疑地抬起手,堪堪触上卡米尔的肩时又放了下来,轻声说道:“也许有的事情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卡米尔吸了吸鼻子,“那会是什么?”
他皮肤白,眼眶那一圈红更被衬得扎心。
“他满足了我妈妈所有的幻想,又再次把她推回水深火热……你不觉得太残忍了么?”
他抬起头看向雷狮,微哑的嗓音含糊着一股濡软,不自觉地就透了委屈:“他为什么……不来找我们啊?”
雷狮静默了片刻,复又向前伸出手,见卡米尔没表现出抗拒,便轻轻触上他的脸,拇指从他眼下抚去溢出的泪滴。
“有很多事情,是你想象不到的。”
他蹲下身,半跪在卡米尔身前,是微微仰视的角度。
双手捧在卡米尔脸侧,雷狮张了张嘴,放缓了声音:“你父母分开的那年……我三岁,很多事情有印象,但是记不清楚……只是到现在都记得那是一段兵荒马乱的时期。”
“没什么人注意到我,所以有的事情我可以知道……那会儿,你父亲被软禁过。”他垂下眼,嘴角掀出一个不屑的弧度,“你知道的……拥有极高权力的人,就是可以随心所欲。算算时间那个时候你母亲可能刚刚怀孕,他们没准用这件事来要挟过你父亲。”
卡米尔仍睁着眼,哑声问道:“那为什么,就是容不下我妈妈呢?”
雷狮轻轻叹了口气,抬眼望向上方。
“大概,皇族整体的颜面,不允许个别人的幸福存在吧。”他说道,“听说,你父亲是我父皇最重视的兄弟。所以才会更加确保他的名声、地位……不被别的因素所影响。”
卡米尔闭了闭眼睛,捂着脸小声道:“那是我和妈妈拖累了他吗……”
“……也不是。”
雷狮轻轻抚了抚他后脑的头发,浅浅地笑了笑。
“也许正是因为遇到了你母亲,他的人生才真正焕发了光彩与活力,无论如何,你们都是他心中最深刻美好的印记。”
·
房门猝不及防地被敲响,卡米尔放下擦脸的毛巾,打开门时微微愣了愣。
“……大哥?”
雷狮点了点头,走进房间后把门轻轻一带,问道:“吃过早饭了吗?”
卡米尔点点头,为他拖来椅子,一边说道:“今天不是不用上课么?这么早过来是有什么事情……嗯?”
他顿了顿,接过雷狮递给他的东西,轻声问道:“这是……?”
缓缓翻开牛皮封面的本子,雷狮静静看着他的动作,慢慢道:“你父亲生前的日记。”
本子被啪嗒一声合上,雷狮一把按住了他的手,迎着他仰起的目光沉声道:“你不要自以为是地任性!你是他惟一的血亲,你不能带着这样的妄自揣度否定他!”
卡米尔抬眼瞪着他,紧紧咬了咬牙。
随后,他慢慢颤着指尖,重新翻开本子。
雷狮退后两步,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转过身坐到椅子上。
回想了一番里面的内容,雷狮微微蹙起了眉,指尖无意识地捏紧。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啪”的一下,响起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雷狮猛地回过头,首先看到了那本摊在地上的日记。
卡米尔怔怔地站在原地,双手虚捧在面前,眼眶的色泽微深。
感受到投落过来的视线,他缓缓移着目光,声音沙哑无比。
“大哥……你可不可以,带我出宫一趟?”
·
从小就生活在这皇宫里,果然比旁人都要摸得清。
卡米尔什么都反应不过来,只会跟在雷狮身后四处拐弯,急促得几乎什么都看不清,直到城堡外的晨光打在眉眼上,才反应过来,这是已经出来了。
雷狮拉着他从小巷迅速混入人流之中,低声问道:“怎么走?”
卡米尔定了定神,尽量稳声道:“要出城……到东边的山去。”
雷狮点了点头,带着他信步往前。
卡米尔深深吸了口气,手捂了捂怀里抱着的日记,眼眶又漫上酸楚。
他抬起眼,身侧的街道逐渐向后移去。他不由自主地张望着,看到他曾熟悉的路,看到满街陌生的人。
他记得每一次临睡之前,母亲轻柔细碎的话语。
“……你父亲,真的是个非常善良的人。”
“为什么呢?”
“因为啊……”
女子的五官已近模糊,却仍能看清那唇角上扬的柔美弧度。
“……他从来不会做让我难堪的事情呢。他非常富有,但他从来不会送我那些名贵的东西,也不会刻意提起他优越的生活……和他在一起,我常常会忘了我们的差距。”
“他会给我买小摊上玻璃磨成的项链,即使他有着名贵的水晶……明明他可以随意买下整个花店,却曾经跑遍了山坡,亲自给我采集一束花……有一次,我喜欢上了商店橱窗里一条贵重的长裙,然后他拿来了纸笔,我们一起设计了一条新的裙子,布料也是一起去买的……可惜还没有做完,他就离开了。”
彼时,他蜷缩在母亲怀中,在温和的话语中轻轻合上眼睛。
如今,他用了毕生的力气快步走着,脑海里闪现的字字句句挥之不去。
“……我终于得以离开那阴冷的围墙,这街道依然充满着活力,却不再有熟悉的人挽起我的手臂……我记得她所有的盈盈笑语,我记得她曾轻吻我的眼睛。”
“我多想给她戴上公主应有的项链,她拥有着世界上最可爱的容颜……我又怕这样的举动会刺伤她那敏感娇弱的自尊心,她无须任何施舍与乞怜……”
“我看见那家热饮店,从前她每次表演结束,都会带着期盼的眼神望向那边……其实味道并不好,可是陪着她一起喝的时候又觉得那么甜。”
“很多事情客观来说并不是什么绝妙的体验,然而它发生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人中间,那便是回味无限……我在那家店租过自行车,在她休息的周末载着她游遍了整个田园……她戴着廉价的太阳帽,那系带飘起的弧度却美妙了整个春天……我们在街角的机器前拍照,头贴着头靠在上面……照片小小的一张一张并不清晰,她的笑脸却那样夺目地印在了我脑海间……”
“我和她一起去找零工,用攒下的钱去约会……我们在嘈杂的夜市里玩抛圈,去套那些丑丑的玩具,然后让她抱着笑得像一个孩子……我们一起去买瓶装饮料,凑在一起打开瓶盖看看有没有中奖……即使中奖也不过是再来一瓶而已,我们却惊叫着拥抱在一起,手牵着手带着灿烂的笑奔向柜台……”
“这城市里四处都是回忆,我觉得呼吸停滞,我觉得寸步难行……我的毕生挚爱,她到底在哪里?”
是穿梭过无数遍的道路,他的眼前却渐渐模糊。
手心被温暖裹住,卡米尔侧过脸,对上一双莹紫的眼眸。
“没事。”他听见那向来咄咄逼人的声音语调和缓,靠在他的耳侧,“没事,我会陪你。”
“’我会陪你。‘”
泛黄的纸页,被洇开的笔墨有些模糊不清,像是泪水的印记。
“我曾向她许下多少个永不分离的誓言,然而这一切注定只是个遥不可及的梦境……我终于看到了她,却是这样的情景……我才知道她原来已经有了孩子,我才知道她有多么孤苦伶仃……我想走到她的面前,却被紧随的侍卫拦住……我才知道,即使捧着一颗炽热的心,也游离不开这权力所覆下的阴影。”
“我的孩子长大了一些,可以走路了,我看到她带着他穿过长街,低头轻轻地不知说出了什么话语……我很久很久都没有看到她那般幸福的表情。她会不会,像我一样想起那些往事?她会不会……向孩子提起我这样一个父亲?”
“我看到我的妻子,她被凶恶的店老板推倒在地……怎么可以,这是我爱到了骨子里的人啊,怎么可以……而我的孩子还那么小,他应该怎么办……”
“我害怕,如果我给他们安排更好的工作,或是以政府的名义去给那老板一顿教训,必然会惊动皇族内部。我害怕,这样的后果会是他们被遣送离开……我受不了他们漂泊到我不知道的地方,我受不了,我受不了他们在我的视线之外……然而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就在皇城之下这般辛苦,更加令我备受折磨。”
“我叫人给了那老板一番教训,然而他却把怒火向他可怜的员工们宣泄……我真后悔,是我让我的妻子受到了更深的伤害……即使,我的本意,是为了给她出气……就像我曾以为,我与她相爱,就能给她最好的一切……然而,这却成了她所有苦难的源泉。”
“……今天,又是一个月圆……我看到他们依偎在一起,在月色下,笑得很甜……我多想,多想走上前去……我们是那最普通的一家三口,我可以让我的孩子趴在我的肩上,让我的妻子靠近我的怀里……然而,我怕,我怕自己打扰了他们的美好静谧……我就像一个丑恶的偷窥者,只能颤抖着双手举起相机。”
出城了。
道路开始分岔,人流更加错杂。卡米尔一下子失了方向,雷狮把他往面前一揽,带着他往东边走去。
卡米尔用力搓了搓眼睛,泪光却又迅速蔓延。
久远的夜里,母亲靠坐在冷硬的床铺旁,望向窗外的眼中映了群峰连绵。
“知道么?”
她偏过头,与他极为相似的蓝色眸子里闪烁着点点银星。
“东方的山顶繁花遍地,在那里可以看见太阳升起的情景。”
脚步迈上湿润的泥土,稍稍滑了滑,手里的本子掉在地上,又被迅速拾起。
雷狮回过头一把托住他的腰:“还能走么?”
卡米尔点点头,紧抿着唇踏上山路。
日记从某一页开始,字迹逐渐难以辨析。
“她走了。”
纸张的边缘微微翻卷,不知浸过了多少水迹。
“悲剧往往发生在凛冬风雪之中,而她却于春季的协奏曲中悄然离去。”
“我曾和她设想过无数次与这世界告别的情景,却独独没有预料到她会先我而去。”
“不是没有后悔过,为什么就是抵不住那年少的冲动,在没能负责到底的情况下与她合而为一……可是,如果想要避免这一番悲剧,在故事的最开始,我们就不应该相遇。”
“……我的儿子,他才那么小,却要肩负起往后的日子……我跟在他身后,亲眼看着我的孩子,将我的爱人埋葬……而我,却隐没在树林间,连哭泣都只能悄无声息。”
“我甚至不能目送我的孩子离开,我怕来不及与她的灵魂告别……我怔怔跪在她的墓前,一张口,便是血泪无边。”
“我说不出话来,我不愿离开……我怎么都想不明白,再次来到她的面前,怎么会是这样的情景……”
“我怕这惟一的净土也被他们发现,我只能忍着满腔的酸楚离开此地……”
“我还是低估了悲哀所能抽离掉的力气……在山脚的时候,我已是不能动弹,只能颓然地摔倒在地……过了很久,我才被侍卫找到……被他们抬起的恍惚间,我看见山坡开满了花,像极了她倾世的笑颜。”
来到山顶的瞬间两人一同踉跄着跌坐在地面,像是花光了所有力气。
卡米尔撑起身,几步跪坐在一处土包前。
土包上的杂草青青郁郁,几乎遮挡住面前一块腐朽发黑的木碑。
是一处土坟。
他咬了咬牙,伸手把墓前的泥土刨起。
“……我开始生病……她也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
“也许我是时候去与她团聚,但是……我依然还是放不下心。”
“……我又看到我的孩子了……他站在街角,浑身脏兮兮的,不知是从哪儿沾的污渍……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卡米尔,一定是他母亲取的,多么乖巧又动听……我多想过去拥抱他,让他像曾经蜷缩在他母亲怀里那样依赖地抱紧我的手臂……我一点儿也不介意他身上的泥点,我只是很怕,很怕他看向我时会露出陌生冷酷的神情。”
“……常常有一些孩子围绕在周围,我给他们零钱,示意他们去拿给我的孩子,可他们却讥笑着花掉了,并且往他的身上扔石子……我好后悔,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我好生气,气到最后又是无尽的悲哀……我看着那些孩子们在阳光下笑得肆意天真,我看着角落里的那片阴影无能为力……我的卡米尔,本该有着比这更骄傲炫目的神情。”
指尖被污泥包裹,隐约可以看到其间的红肿。雷狮不知从哪儿拿了一块木片递过去,卡米尔红着眼睛抬头看了他一眼,一把扯过来插进土间。
挖动的速度骤然加快,泥土被一点点翻起,不久后,木片触上了什么硬物,停滞不前。
卡米尔一愣,随即抛开木片,俯下身,用手沿着硬物的轮廓缓缓挖开泥土。
随着他的动作,一个四四方方的铁盒出现在面前。
他怔怔盯着它看了良久,才颤抖着双手,慢慢打开盒盖。
入目是一个装饰精致的方盒,还有两张老旧的照片。
一张照片上,年轻的情侣脸贴着脸挨在一起,没有精致的妆容,表情也是憨傻的笑,却能让人觉得,那是非常美丽的风景。
另一张照片上,底色是寂夜的黑蓝,一轮皎月悬于空中,映衬出万物朦胧的轮廓。温婉的女子眉眼清丽,正与怀中浅笑的孩子对视,略微憔悴的面容,于此时焕发出璀璨的光影。
沉沉放下手中的照片,卡米尔目光微颤,缓缓移到一旁的方盒上。
良久,他才慢慢伸出手,旋转着揭开盒盖。
看到灰白的粉末的那一刻,手中的盖子咯噔落地。
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紧窒着无法呼吸。
牛皮封面的日记在地上被风吹开,打开到了最后一页。
“……我确实能感受得到,我已经时日无多了……”
“我给了我最信任的仆从丰厚的赏赐,我要他在我死的那一天,想办法拿出我的骨灰,即使只有一部分也好……然后,和抽屉里的照片一起,埋在她的墓前。”
“……我想带着这惟一与她有关的印记离去……我不要与她埋在一起,她的生平已经有太多的坎坷,我不希望触动她的墓穴打扰她的安息……”
“……生前我们血肉分离,我希望这零星的残躯能与她相依。”
“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陪伴她的约定,再也没有什么能掩盖这一生一世的决心……”
“她所爱的白鸽,又重新降临到了窗外……我终于明白何为深情即是一桩悲剧,必将以死来句读。”
隐忍了一路的泪水,于此刻溃然决堤。
“——啊!!!”
尖厉的哭啸划空而起,裹挟了浓重的悲忧怨戾。
雷狮一把将那颤动的身躯揽进怀里,一手在他背后用力按抚。
卡米尔紧紧咬着牙,抬起的双手拽住了雷狮肩侧的衣袖,浑身都止不住地颤栗。
脸颊贴上彼此,雷狮慢慢收拢了双臂,目光放远,在卡米尔耳边低低地叹了声息。
“你父亲弥留之际,我在场。”他望着青白的天际,一手揽住卡米尔的肩,“我父皇不舍他的离去,告诉他可以倾尽全力去实现他的一个愿望,他拽紧了父皇的衣领,告诉他,要把你接回皇宫。”
“他一直强撑着靠坐在窗边,直到看着卫兵将你带进城堡大门,才微笑着闭上眼睛。”
嘴唇的轮廓不自觉地扭曲,卡米尔紧紧闭上眼,将脸埋在雷狮肩上,任他衣衫浸染泪滴。
“处理他的遗物时,我想着不能让他的所有东西都跟着消失,你应该至少接触一样……我就趁机抽出了那本日记。”
“我的母亲也离开了我,我知道眼睁睁地失去一份爱,是一件多么难过的事情。”
雷狮轻轻拍着他的背,语调是生平未见的温柔。
“可是,我不希望,你连自己被寄予过这般深沉的爱意,都不曾知道。”
他拥有的太多,怀中的人拥有的太少。
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感情,都应该被铭刻镌印。
压抑的呜咽不断从胸口传来,雷狮紧紧拥住卡米尔,手指抚着他的发间,挨在他耳边轻声说着:“没事了,没事。”
卡米尔紧咬着牙关,用力与雷狮挨得更近,直到脸颊紧紧贴上骨骼的轮廓,耳边传来心跳的动静。
好像这样紧窒到疼痛的拥抱,就能带来慰藉与安心。
“没事,没事。”
“没事,我会陪你。”
是不断重复的,毫无新意的话。
但却因着这和缓的声线,穿过了笼罩着耳畔的嘶哑哭泣,浅淡却清晰地响在脑海里。
卡米尔怔怔睁着眼睛,泪水不断从眼角滑落,无知觉地听进了这誓言般的话语。
多少人曾不可避免地许下这样的承诺,多少人又不可避免这世中的离合悲欢。
然而,他却莫名觉得,这次的期限,大概会是永生无尽。
·
回程的路上银光满地,雷狮踩着蜿蜒的石路,抬头看了看夜幕,感觉自己似乎体会了一把诗歌里常说的戴月披星。
山坡绿地依然连绵,似是会蔓延至无尽。
他轻轻托了托背上的人,卡米尔的头正好靠在他耳边,微长的黑发扫过他的颈项,有些酥痒,有些旖旎,有些缠绵。
他微微弯起嘴角,偏过头去蹭了蹭卡米尔的脸颊,继续向前走去。
皇宫的大门紧闭着,雷狮停下脚步,冷冷扫了周围的侍卫一眼。
立刻有两人去打开了门。他稍稍抿起嘴角,阔步上前。
住所内早待了一众仆从,看到他背着一个人回来,神色都略带惊异。
雷狮用眼神示意其他人离开,只留下了平日最贴近的两位年长的侍女。
帮着把卡米尔放平在床上躺下,一名侍女去端来热水,另一名给雷狮整理着衣衫,看了看卡米尔,轻声道:“这是睡着了?”
雷狮也朝那边看了一眼,点点头,说:“在外面逛了一天,几乎把皇城走遍了……他年纪小,容易累。”
侍女笑了笑,给雷狮擦了擦脸:“真是难得见到三殿下这样惯着别人。”
雷狮愣了愣,微微张口,却是一阵静默无言。
侍女看了看他,渐渐收敛了笑意,低声说道:“不过……您别怪我多嘴,虽然说今天是您生日,有随意进出皇宫的特权,早上离开时也给了我们通报……但是以后还是不要这样一出去就是一整天,大家为您的生日宴准备了许多,可您却一件都没瞧见。”
雷狮点点头,随意道:“没事,你们没被刁难就行。”
“谁会来您的地盘找茬儿呢?”一名侍女蹲在床边为卡米尔擦着手脚,回身笑道:“都说您脾气坏,但护着手下可是出了名的。”
雷狮不禁跟着一勾嘴角,随即眼神落在卡米尔身上。
很难想象,这个安睡着的孩童身上曾经承载了那么重的分量。
他那天生灵秀的眉眼本该带笑,大概正因为如此,那常年的淡漠平稳才让人不自觉地心疼。
雷狮垂下眼帘,又想到在山顶之间——
卡米尔将所有东西都重新埋回了原处,连带着那本日记。
他看着小小的孩童用手将挖出来的泥土一点点拍平,轻皱着眉问道:“这是你父亲最后的东西了,你真的……要把它们留在这里吗?”
“嗯。”
卡米尔抬起头,眼眶周围一片嫣红,却无法削弱那目光的澄净。
他定定地看向雷狮,忽地灿然一笑。
“他们是完完全全的一体,任何人都无法插足,即使是我。”他说,“既然这样,不如让牵系着他们的东西永远在一起。我拿着,并没有什么意义。”
雷狮愣了愣,片刻后也弯起嘴角,点点头:“你倒还算懂事。”
卡米尔促狭地眯了眯眼,回头望了望土坟,接着上前两步抬起手,犹疑了一瞬后,稳稳落在雷狮手腕间。
“走吧?”他抬头看着雷狮,轻轻晃了晃手,“大哥。”
雷狮挑起一边眉,随后略略一转身,却是没甩开那被轻握着的手臂。
“走吧。”
阳光正盛,照得刺眼。
卡米尔抬手挡在额前,拉着雷狮问道:“我们今天在皇城里逛逛可以么?”
浅浅的阴影投落下来,却根本挡不住那双眸的澄碧。
雷狮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直到他有些受不住地颤了颤眼睫,才挪开目光,朗声笑道:“那就去啊。”
卡米尔不满一般抿了抿嘴角,随后眉眼舒展开,跟上雷狮的脚步。
视线所尽之前,他回头望了望东边的山坡,轻轻眨了眨眼。
再见,妈妈。
再见……父亲。
他听见不知名的鸟儿低吟浅唱,不知又展翼飞向了何地。
终究一葬过往,鲜花漫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