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叶间倏然擦下一道身影，一只黑狸模样的动物穿梭而过，接着一道人影也紧随其后，单膝点跪在树干上。
黑狸跃至另一棵树，似是在逃跑中耗光了体力，只回过头与它的捕猎者对视着，小眼睛湿亮，耸起的身子在微微颤抖。
卡米尔于这对峙中静默着，片刻后微一压身，朝前跃去。
黑狸也迅速跳开，但还是被卡米尔揪住了尾，挣扎间小爪子扑腾着往卡米尔身上挠去，卡米尔偏头闪避，脚下却兀地一滑，直直向下坠去。
他手上还箍着黑狸，腾不出空去攀附，只好强行翻过身让背后着地，同时翻转手腕，让腕间的传送器把黑狸转移到猎场外的收纳库，不久后听到叮的一声，传送器里弹出一个小小的金属积分牌。卡米尔一把抓过了，顺手挂在腰间。
他伸手撑在地面上，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却又忽地跌跪了下去。他咬着牙，支起腿想要站起来，面色流露出些微的痛苦，却无法再动移。
摔下来的树干处不矮，是很容易受伤。
他在原地独自挣扎良久，却无能为力，汗珠一颗一颗自额间流下，支撑的手臂也在发颤。
看起来脆弱极了。
可他还是想再坚持。他抬起头，窸窣的脚步声却在这时响起，他目光一凝，侧过眼盯着不断靠近的阴影。
衣铠整齐的卫兵逐渐以他为中心将此地包围，一个人正朝他不断靠近，卡米尔直直地盯着来者，目光泠泠。
半晌，太子冷笑一声，玩味道：“难得，你居然一个人？”
卡米尔没回话，只依然静静盯着他。
“带一队人去找雷狮。”太子向侍从吩咐着，目光却是定在卡米尔身上。片刻后他又笑起来，嘲道：“看吧，这种你会成为累赘的时候，他当然就不会在意你。落单的滋味如何？之前有没有想到？”
“你早该看清雷狮是个什么面目。”太子说，“他只会把自己的利益放在首位，其余的一切尽是垫脚石。站不起来了吧？疼吧？这种时候他在哪儿呢？他能来救你？”
他逐渐逼近到卡米尔面前，缓缓俯下身。
“我看你还算聪明，没准儿是我需要的助力。”太子低声道，“现在还来得及，如果你趁早擦亮眼给我提供一些有利信息，我保证给你一个你满意的未来；你如果固执己见嘛……这样跟在雷狮身后，忍受他的自大、狂妄、阴晴不定，难道不是很痛苦么？”
卡米尔只盯着他，眼神定定，不作反应。
对视良久，太子冷笑一声，伸出手。
“——既然如此，我替你解脱。”
他伸手夺下卡米尔腰间的积分牌，把它与自己腰间各式各样的积分牌挂在一起，随后掐住卡米尔的肩，将他提起来狠狠一抡，眼看就要掼在地上——
卡米尔突然身体一旋，一个空翻过后双脚猛地蹬在太子胸口。太子毫无防备，胸腔一震一闷，几乎眼前一黑，卡米尔已然跳开，手迅速自他腰间掠过，提起时掌中握了一把的积分牌，还在响动着清脆的碰撞声。
周围的卫兵见状已迅速涌上前，卡米尔叼住积分牌的挂绳就地翻滚，自卫兵腿间冲出时还绊倒了不少人。他头也不回，脚尖发力一下子跃上树干。卫兵反追，他几个弹跳间拉开了距离，跃至一处较高的树枝上，回首定住身，眼神直直与卫兵簇拥中的太子相对。
他身后，树枝上、林间空隙道路间，排排卫兵逐渐涌现，虽然人数较少，但秩序丝毫不逊色于太子的队列，皆佩兵束甲，双方成对峙之势。
太子面色极为阴沉，寒声道：“装的可真像。”
卡米尔垂眼看着他，轻声道：“兵不厌诈。”
他在树枝上立起身，拍了拍膝盖，说道：“有件事情，我觉得有必要和你强调一下。”
身边微微一沉，熟悉的气息自身侧笼罩而来。卡米尔眉眼微舒，将积分牌递予来人，目光与太子交汇。
“我的大哥，”他说，“是全世界最好的大哥。”
雷狮挑起了嘴角，将积分牌拎起，钉铃铛啷的碰撞声显得极为活泼。
太子气得脸色又黑又白，雷狮揽着卡米尔的肩转过身，离开前他回过头，对着太子提了提那串积分牌，轻轻笑着，做了一个“谢谢”的口型。
太子狠狠一甩袖，眼神怨毒。
前一晚——
“太子是所有参与者中经验最丰富的人。”卡米尔手指在控制屏上轻点着，神情在灯光下显得尤为沉静，“他的配备也是最好的。对森林内，他比我们都熟悉，如果不出意外，刚开始的时候他应该是积分最高的那一个。我们可以暂时沉寂，先观察局势，待熟悉环境和摸清策略后再出击。”
雷狮摩挲着下巴，半晌说道：“不行。”
“虽然这样做有道理，但是，不一定就是最佳方案。”他仰头靠上椅背，说：“我从不追求稳妥，我要的是那个最好的结果。若守时和按部就班，那就只能跟在别人身后。要先发制人，才能够稳控全盘。”
卡米尔说：“大哥，那你的意思是？”
“像你之前说的那样。”雷狮说，“利用太子那僵化的思维。”
云幻森林中，卫兵护御间，两道身影疾驰着，穿掠过林叶。
“收获颇丰。”雷狮笑着拨弄了一下腰间的积分牌，对卡米尔笑道：“辛苦了。”
“没什么。”卡米尔微微低下头，“是大哥你做出了更对的决定。”
“可是具体的方案是你制定的，也几乎是你一人完成的。”雷狮拍了拍他的肩，“只是以后还是尽量不要用这么危险的方式了。看着你太惊险了，我不敢说万一。”
卡米尔摇摇头：“这是我应该做的。”
渐暗的灯光下，图纸翻覆了一页又一页。
“不行，你很少和他交手，不了解他，容易出岔子。”雷狮推开控制屏，“非要去的话，我来。”
“但正因为你实力更强，太子才会有所忌惮，计划不一定能实施。”卡米尔说，“他不了解我，而且潜意识里觉得我很弱。作为诱饵的话，我是最好的人选。”
雷狮指尖抵着眉心，沉思良久后还是说道：“太危险了。”
“过分爱惜自己的羽翼终会导致无法飞翔。这是你教我的呢，大哥。”卡米尔浅浅笑了笑，“我有分寸。大哥，你不愿意相信我么？”
雷狮神色难辨，最后还是沉沉放下控制屏，点了点头。
而事实，终归没让任何人失望。
“所以，你也有比我正确的决策。”雷狮伸手拨开遮挡在前的树枝，带着卡米尔一同越过，“以后还会有更多离不开你的时候。就算是为了我吧，你可一定要最大程度地保全自己，好么？”
卡米尔“嗯”地答应了一声，“我会的。”
因为雷狮需要，所以他一定会尽力护住自己。
如果雷狮需要，他也可以将自己放在任何危险的位置，不论理由。
逐渐接近了休憩的空地，前行的速度也慢了下来。雷狮从树枝上跃下，在草地上停下后立刻一回身，向上展开双手。
卡米尔身形一顿，片刻后微微弯了弯嘴角，放开了擒着树干的手。
身体被接住的感觉其实很熟悉，落入的怀抱却让人一次比一次更依恋。雷狮借由惯性，抱着他在原地旋了半圈，才将他稳稳放下，一起向前走去。
有了层层卫兵的协助，便可以放松许多。卡米尔也放慢了步子，轻声说道：“太子的实力确实很强。不过还算在预料之内，他在动手前还不忘记先拿我的积分牌，对上我们的大部队后也没不管不顾地追上来，可见还是有自己的思虑的。”
雷狮点头，伸手弹了弹腰间的积分牌：“看看这些东西就明白了。得到猎物后传送回去能得到相应的积分，但要求是必须将积分牌挂在身上能看见的地方，积分牌被抢夺后对方能得到对应分数。不将猎物囤起来最后再传送，是因为总积分会在原始分数上，每小时、每天都按比例增长。一开始得到的积分越多，最后的积分也就越多。这些道理你应该懂。”
卡米尔点头，雷狮继续道：“积分牌多起来后携带不便，可以换成更大分值的积分牌。但如果这样，当这个大积分牌被抢走时，对手也就获得了更多的积分。这样将小分值的分数牌分开，就能在一定程度上减少损失。”他说着笑了笑，“但我们还是都抢来了。”
卡米尔跟着微微勾起嘴角，随后说道：“这么看来太子这个人并不简单。”
“那当然。”雷狮说，“好歹也是被全星球最优越的资源捧供着长大的，还有雷皇老子这么多年言传身教，要是真的什么也不懂，那也太对不起雷王星皇族基因了。”
他冷冷一笑，压沉了声音。
“他确实算得上是相当厉害的角色……只不过，不是最好的那个而已。”
卡米尔轻轻一点头，敛了神情。
卫兵齐步的沉顿声彻响于林间，反倒显得两人间极为安静。良久，卡米尔轻声说道：“大哥，什么时候反击？”
“这头几天不急。”雷狮斜斜勾唇，“过个一段时间……不是有一个全员比拼的项目么？”
·
夺旗之争。
卡米尔坐在一截横倒的树干上，用控制屏翻看着狩猎季相关的文件，在心里默记着项目规则。
虽然反复看过许多次，但他没亲自经历过，总归不放心，忍不住将雷狮给他的文件和自己找到的历届狩猎季相关视频资料一遍遍研磨。尽管已经烂熟于心，却总觉得还能再发现些什么。
尚是午间，参与狩猎季的人员皆聚集于同一处用餐，之后还有一个小时的休憩时长。在这段时间内，以及晨间和夜里，是禁止任何人狩猎的，违规者将被处以惩罚。
雷狮正去训兵，卡米尔在这里等他回来，于是便研究起流程来，以提前布置策略。
午时向来安然静谧，只有愈加明灿的阳光，衬着满林的浓绿。身边忽然落下一片阴影，卡米尔抬起头，正对上一双和善的眼。
“嗨。”二皇子盈盈笑着，挥了挥手，“你还在这里呢？”
卡米尔抿了抿嘴唇，随后“嗯”了一声，低下头继续拨弄着控制屏。
二皇子微微笑了笑，指了指一旁：“介意我坐下么？”
卡米尔摇摇头，片刻后轻声加了一句：“不介意。”
二皇子扯了扯衣袍，在卡米尔身边坐下后舒了舒腿，偏过头笑道：“我听说，早些时候，太子挖墙脚不成反碰壁，赔了积分又折兵？”
卡米尔嘴角微微动了动，轻声说道：“是大哥安排的好。”
二皇子配合地鼓了鼓掌，随后说道：“听说你意志坚定得很，一点儿都没受太子蛊惑，坚决站在雷狮的阵营。”
卡米尔点了点头，默然不语。
二皇子点了点指尖，说道：“有六年了吧？你们相处到现在。”
卡米尔没说话，半晌才点了点头，轻声道：“……嗯。都半辈子了。”
二皇子表情有些微妙，忍不住笑出声：“你才多大，就说这种话。”
随后他偏过头，轻声发问：
“所以说……你为什么要追随雷狮呢？”
有微微的风，拂在叶间擦出窸窣的低响。卡米尔沉默了一会儿，缓声道：“向日葵逐阳，也需要理由么？”
二皇子笑了笑，说：“可你是人啊……你说说，总该有个起因的吧。”
气氛陷入寂静，良久，卡米尔才慢慢说：“那大概是……他对我太好了吧。”
二皇子似是饶有兴趣，勾着唇角笑着问道：“他那种脾性，怎么对你好了？”
卡米尔想了想，轻声说：“他会把课堂上学的东西教给我。”
二皇子点点头：“嗯，所以？”
卡米尔静了片刻，继续缓缓道：“他……不嫌弃我。”
二皇子仍看着他，示意他继续说的样子，卡米尔顿了顿，说道：“他很了解我。”
两人之间又安静了下来，见卡米尔没有再说的意思，二皇子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说道：“没有了？就这样？”
卡米尔抿了抿唇，说：“本来就是很好了。没必要一条条说。”
二皇子点了点头，随后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笑了笑，俯下身凑到他面前，压低了声音：“那这么说来，我也对你很好啊。”
卡米尔不明所以，心道确实是挺好的啊，却听二皇子继续说道：“他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也许还能比他做得更好，毕竟我比他更加温柔细心吧……那么，你愿不愿意来到我身边呢？”
卡米尔怔了怔，随后摇摇头：“不。”
“……哎呀，这么冷漠的吗。”二皇子的笑容僵了僵，随后露出挫败的神情挪开身子，“都是对你好，为什么你就偏偏要向着雷狮呢？”
卡米尔看向他，抿了抿唇角，轻声说：“您不懂的。”
二皇子侧过头，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卡米尔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起。他今天说的话已经比平时多很多了，可他还是想继续，好像这些关于他们的事情，他就特别喜欢一遍遍回忆，一遍遍地说。
思索良久，他终于开口。
“刚来到皇宫的时候，我情绪一直不好。”卡米尔抬起手，摩挲着自己的指尖，“您大概是不会有这种体会的。陌生的环境，处境尴尬到极点，人人都觉得我是多余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去熟悉这一切……”
“本来我没觉得有什么，毕竟之前的日子也很艰难。”他将目光投向远处，神情浅淡，“我想离开，但失败了。可失败后我得到的是一个更好的自己。原本，我已经准备好在黑暗中行走过这一生，无惧任何冰寒。”
“可是大哥忽然就来了。一切就这样变了。”
卡米尔垂下眼帘，轻声说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而有些东西拥有过就再也不愿失去了，诸如生命，诸如光明。”
“曾经我生活在暗夜中。”他说，“自遇见他后才看见了光亮。”
“所以就不能离开了。”
一瞬静默，只有微风擦过树叶发出的细碎声响。
二皇子轻轻点头，复而微笑道：“可是，即使在黑夜之中拥有了灯火，也还是会渴望更皎洁的月光吧。”
卡米尔偏过头看向他，澄净的目光毫无波澜。
二皇子和他对视着，心底期待又好奇。
半晌后卡米尔忽然稍稍弯起嘴角，那一丝笑容浅薄得几近飘渺， 似乎稍一晃眼就会消散；可是再看去，却又是真实的。
甚少见到这样的神情，二皇子几乎呆住了，一时难以挪开眼睛。
面前的树林里传来些微的动静，能看到逐渐接近的人影。卡米尔跳下树干，在前方几步的距离站定，随后回过头。
穿林微光正好斜斜映在那清隽的眉眼上，像极了诗篇里青涩的光景。
他说：“但我一开始拥有的就是太阳，宇宙惟一，命定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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