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不到半步的身后，二皇子垂下了眼帘。
半晌，他才反应过来似的，低着头轻笑一声，说：“确实是啊。”
他又看向屏幕，房间里惟一的光源中，雷狮带着张扬明灿的笑容，几步跳下原本插着旗的土包，将握在手中的旗递到了卡米尔面前。
二皇子笑了笑，微微弯下身，对雷皇说道：“除非……他自己愿意成为那颗陪衬的星星。”
屏幕里，卡米尔怔了怔，有些讶异的样子。
随后，他伸手接过了旗杆。交错的那瞬两人的手叠在了一起，雷狮低下头看着他，忍不住伸手搭上他的肩。
卡米尔眨了眨眼，握紧了旗杆，浅浅地笑了。
雷狮那惯来放肆的神情，也不知不觉柔和下来。
周围的纷争已与他们无关，即将面临的挑战此刻毋需关注，在这相视一笑间，所有的一切都被隔绝在了世外。
这是他们的荣誉，与对方一同享受便知足。
雷皇沉默良久，继而缓声说道：“……其实，卡米尔是个很关键的人。”
接着又补充道：“对雷狮来说。”
二皇子心里一跳，表面却波澜不惊，只挑了挑眉，偏头道：“哦？”
雷皇的神色隐没在黑暗中，不甚清晰。二皇子不由自主屏息，只听见雷皇继续说道：“雷狮这几年的转变很明显……虽然估计不出程度，但我觉得，卡米尔在其中应该作用不小。”
“以前的雷狮……给我一种独立性很强的感觉。”他说，“当然，我说的这个独立不是什么好事。他的独立意味着……他不需要任何人。也不会为任何人考虑。”
“所以他敢干出不留后路的事情，因为他仅有的就是他自己，在他看来可以随意作践。”雷皇叹了口气，“……不然怎么说，一无所有的人，是最可怕的。”
“但自从卡米尔跟在他身边之后，他做事情就更缜密了……虽然还是很大胆冲动，但至少不再那么不计后果。”
“眼中有大局，顾全所有人，有前途，有后路，这才是一个领袖应有的模样。”雷皇说，“是卡米尔让雷狮变得更接近一个统治者。太碰巧了。他们简直像为使对方完善而存在的。”
二皇子神色不明，目光晃悠着没有焦距，好一会儿，才轻笑着问道：“不好么？”
森林里的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雷皇仍盯着屏幕，良久，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会被触动，会有软肋。”他说，“这也是一个人该有的样子。”
一个卓越的领袖……也首先得是个人。
·
夺旗之争结束后，雷狮和卡米尔的积分顷刻间狂涨，雷狮的积分一跃至第一名，甩开了第二名的太子好几倍。
他在这一役中截夺的积分本就丰厚，再加上对他行动表现的多方面评估所得出的积分，数据之大相当惊人。
他原本分数也不低，一直稳在前五名之内，只是不像以前那么惹眼，对比之下人们的目光就更多地投入在了太子身上。
谁知就是这时，他突然又现出了那一身锋芒，明晃得人们的视线里除了他，就再也没别的了。
旁观的人们虽然惊讶，却也觉得合情合理，甚至松了口气，心想果然，不愧是三皇子呀。
积分上升，士兵们也很高兴。这意味着他们最后能得到的奖励会极为丰厚，几名表现得特别突出的士兵已经得到了一些贵族的青睐，再进一步努力，说不定就能出头了。
在夺旗时的激动过后，雷狮与卡米尔的情绪却是平静了下来，也许是太累了的缘故，在被士兵们簇拥欢呼着离开这片场地时两人都只是淡淡地微笑，不多言语。
他们都脸颊红热，满身浸了汗，边走边拿手下递过的毛巾胡乱擦着。他们这一天就没别的事了，便回到休憩的帐篷里，用完餐后好好清洗了一番，然后舒舒服服地蜷进软毯中。
刚洗完澡的皮肤舒爽又清润，空气里好像还漫着淡淡的水汽。雷狮斜躺着，伸手将卡米尔环在怀里，鼻尖蹭在卡米尔的颈窝里，低声笑道：“捕猎之后吃，吃完了一起窝着睡……像不像猫？”
卡米尔背对着他，动了动脑袋，微微转过头，抬眼问道：“为什么会想到猫？”
雷狮笑了笑，抬手摸了摸他的睫毛，说：“看那些女孩子都喜欢养……有时候我觉得，好像自己也养了一只似的。”
末了还用手指挠了挠他的下颏，凑在他耳边笑道：“不过我这只可远远不止是玩物和摆设。”
卡米尔脸颊泛红，抿着嘴角把头偏向一旁想躲开，却不经意地把雷狮的手指夹在了脖子间。雷狮愣了愣，刚想再逗一逗他，却看到他逐渐眯起眼，神情也松弛了下来。
……这是累了？
雷狮边观察着卡米尔的反应，边抽回手，抚摸着卡米尔的头发，指尖顺着发梢轻柔地从鬓角落下，又从脸颊上滑过。
这种安抚小孩的动作加上温热的怀抱，很容易让依偎其中的人放缓思绪，感到安稳又疲惫。卡米尔缓缓地眨了眨眼，下意识地往雷狮怀里挪着贴近了些，接着眼皮就闭了起来，坠入酣甜的梦中。
这么多天的奔波，精神的高度集中和体力的大量消耗，都不是一般人能扛下来的。
也不怪他一放松，就开始嗜睡。
雷狮坐起身，望着卡米尔安恬的侧脸，半晌勾着嘴角笑了笑，随后低下头，轻轻地吻了吻卡米尔的脸颊。
他重新躺下，一手环过卡米尔的腰际，将人整个捞在怀里，安心闭上了眼睛。
·
临时支建的帐篷被掀起了一角，昏暗狭小的空间里漏进了一方光亮，映出一道身影，随后一张脸紧跟着现在了帐篷中。
放下帘子后，他的目光立刻在帐篷内迅速梭巡，眼睛紧瞪，神情混杂着恼怒与惊慌。
“太子殿下。”
帐篷内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太子稍微放松了一些，轻轻吐了口气，随后挺直了背，慢慢走入帐篷中间。
另一个身影也从帐篷的另一头出现。在晦暗的光线中，老者一身雍容，长长的官袍拖曳在地上，一张脸苍老嶙峋，却带着一种威严，眼睛里仿佛带着精芒。
太子走上前，低了低头，道：“克尔斯先生。”
语气里，竟带着淡淡的恭敬。
克尔斯忙伸出手抚上太子的双肩请他起身，他看到太子直直看向他时眼里翻滚的情绪，屈辱，难堪，惊怒，怨愤，混合着愈发剧烈，好像随时会抑制不住喷涌而出。
他叹了口气，拍着太子的后背轻声疏导：“殿下，现在的情势已经不容乐观了，还请您一定要冷静，切莫心急，更忌暴躁。万一您太过激动，出现了漏洞，让三殿下他们有机可乘，就得不偿失了啊。”
太子眼中一片血红，控制不住地嘶声低吼：“三殿下、三殿下！不过是一个自小就被父皇放养的废物，现在居然人人都当他是神吗，那殷勤劲！不过是暂时赢了我这一场，就给骑到我头上了！这帮啃着皇族血粮的蛆虫……究竟认不认得清他们的主子是谁、供养他们的是谁！”
克尔斯尽力安抚着他缓声冷静道：“太子殿下……现在不是一昧愤怒的时候，您应该搜集并分析目前所能得到的所有信息……现在，是趁着对手耀武扬威，我们养精蓄锐、一举反击的好机会。”
太子看着他，慢慢平息了下来，依然瞪着眼睛看着他。
克尔斯顿了顿，说：“现在最大的威胁，就是……现在的三殿下，越来越锋芒毕露，与雷皇陛下也越来越像了。”
“性格，处事方法，观点与理念……都越来越接近了。”克尔斯说，“甚至年轻时的相貌……也这么像。”
太子紧咬着牙，强迫自己冷静，听克尔斯继续说：“对于与自己太过相似的人，大部分人会有两种看法，要么是极度的厌恶，要么是极度的喜爱。从目前陛下的放任甚至是鼓励来看……他对三殿下的态度，大概不会是前一种了。”
太子狠狠攥紧了拳。
“而现在，您仍是太子，说明陛下对您寄予的期望并未改变。您还是远胜于三殿下的，您说的对，这只是他一时得逞而已。只要您再谨慎一些，发挥出您的全部实力，别让三殿下再……”
“我不够努力吗？我没拼尽全力吗？！”太子低吼，“我对荣誉的重视程度不比他雷狮低！你们都看不出来吗？！”
“我之前近卫被削减了一半，被禁闭了半个月！半个月！要不是缺了那半个月的训练……而这也是雷狮害的！父皇亲自下的命令，我能怎么办！”
“我没他雷狮勤勉吗？没别人用心吗！”太子甩开了克尔斯的手，有些混乱，压抑着吼道：“我也是天天早起晨读！全星球最权威的大师日夜监督！父皇亲身教导！我私下的训练比谁少吗？我手里的资源比谁差吗？我的策略有哪里不对吗？你说，我究竟是哪儿有问题！”
“没有，您没有。”克尔斯叹着气上前去，执着太子的手腕试图安抚他。
太子用力摇头，哑声愤道：“雷狮……他不过是继承了和母亲一模一样的眼眸，不然，他凭什么能得了父皇的偏爱！我不服！”
克尔斯连连低声安慰，缓缓说：“您的所有付出，我们都看在眼里。我是看着您长大的，自您幼年之时就决定效忠于您……雷皇陛下信任我，到底没忽视我几十年来的政绩，让我负责此次的积分评赋。我向所有相关官员都称赞了您的聪慧与认真，大家也都非常认可您，我们会倾尽全力保住您的积分，请您千万要冷静……三殿下并不是一个周全谨慎的人，我一定会找出三殿下的漏洞，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不堪。”
太子恨恨地喘息，情绪稍缓了些，眯了眯眼睛。
沉吟片刻，克尔斯便又说道：“虽然这样的做法有辱您的尊贵，但请您听我说……三殿下此次的做法确实有许多可圈可点的地方，我们若是能加以分析运用，便能有效地增强我们的实力。”
太子皱了皱眉，似乎是对向厌恶的人学习感到恶心，但为了胜利还是耐下了心，听克尔斯继续说。
“三殿下这回最大的一个优势，就是对场地的熟悉……此外，对手下的了解和人员的分配，也是一个极大的助力，您就是在这点上吃了亏……”
将雷狮在夺旗战的所有做法和出发点抽出来分析了一番后，克尔斯忍不住轻轻叹气，说道：“这么一看，好像他的这些方式也没什么特别的，做起来也不难……可惜了，怎么我们就没先一个想到呢。”
太子脑子里“嗡”的一声，被埋在心里的一根尖刺猛地破出了，扎得他头痛欲裂。
怎么就没先一个想到……
刹那间，每次在雷皇面前雷狮先一步的发言，他自小跟随的父亲朝他人露出的赞许的神情，一次次被冷落一旁的心寒和嫉恨，随着这句话，连着刚经受的崩溃与挫败，一同翻涌卷袭。
积累已久的暴虐情绪狂风一样呼啸而出，他顾不得镇定，再次甩开了克尔斯厉声吼道：“我怎么知道？！谁他妈懂得他那脑子是怎么长的！是了，他那种观念，我就是学不来！他天生的，我没有！我能怎么办！我就是比不上他！”
话一出口，他突然醒悟过来似的，张着嘴愣了愣，呆呆地睁着眼。
克尔斯也有些被吓着了，顿了片刻，轻声试探道：“殿下，您……”
太子双肩微颤，随后低着头，咧起嘴角，沉沉地笑出声。
“是了……”
他哑声低笑着，抬手捂住眼，神情有些扭曲。
“我比不上他，比不上……”
没经过思考就这般脱口承认了，一时间他都忍不住看不起自己，原来内心深处，竟是承认了这样的事实。
克尔斯神色不明，垂眼细细观察太子的反应。
从指缝间睁开眼，太子蜷起手指，喃喃道：“对，我是比不上他，这里不如，那里不同……他从一开始就是在走着自己的路，从来不用跟在父皇身后亦步亦趋……”
他凌乱地重复着断断续续的话语，毫无章绪。
“我绝不允许有人在我之前，不可以......我是比不上他...…”
半晌，他垂下了手，翘起嘴角幽幽道：
“......但是，我可以消灭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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