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慢！”
一声嘶哑的咆哮从柳空明喉咙里炸出，因用力过度甚至破了音，在空旷肃杀的大殿里显得格外突兀刺耳。他猛地抬起头，额上淌下的血划过眼睑，染红了视线的一角。
高台上，藏经阁执法长老霍罡那只凝聚着灭绝灰芒的手掌，距离柳空明的眉心仅有寸许，森然的死亡气息几乎冻结了他的血液。
这突如其来的吼声让霍罡枯瘦的手腕极其微小地一顿，覆盖在殷红怒容下的眉头下意识拧紧了一瞬。然而，也仅仅是一瞬。他那双倒竖如霜刀的眉毛重新扬起，眼底的杀机更盛，枯指携带的破风之声甚至更厉，那抹灰芒骤然暴涨，毫不犹豫地继续按向柳空明毫无血色的额头！
“我对宗门，还有用！我能修炼！”
柳空明用尽胸腔里最后一点空气，以平生最快的语速，爆发出最大的音量吼了出来。每一个字都像砂纸打磨过喉咙，带着血腥气。
噗！
那灰芒几乎已经触及他眉心的皮肤，冰凉的触感如同死神的吻。霍罡的手掌，带着足以碾碎山岩的余势，硬生生停滞在空中！指尖缭绕的毁灭性力量剧烈波动着，发出细微的呜咽，距离柳空明近在咫尺，仿佛随时都会爆发开来，将他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霍罡那双被怒火和杀意填满的浑浊老眼，微微眯起，带着审视猎物的冷光，死死钉在柳空明那张沾满血污、却异常倔强仰起的脸上。
“呵，”
一声毫不掩饰讥讽的嗤笑从霍罡齿缝间挤出，大殿的回音都带着刺骨的凉意，“那你倒是说说，你一个从小烂到骨子里的空灵根废材，如何能修炼？拿什么修炼？拿你偷的这本垃圾么？”他下巴微抬，指向柳空明胸前。
柳空明感觉心脏被那只枯槁的手指扼住，每一次跳动都艰难无比。他强行压下喉咙深处翻涌的血气，目光扫过霍罡，又冷冷地掠过远处廊柱阴影下那几个正伸着脖子、脸上挂着明显幸灾乐祸和焦急神色的师兄师姐。
“长老大人，”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然，“您…瞧好了。”
他没有再去看霍罡的脸色，所有的精气神瞬间凝聚在右手。那染血的手掌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紧紧按在了胸前深褐色封皮的古籍之上。封皮上，“诗出道成”四个古拙的大字在冰冷的空气里沉寂着。
就在他五指接触封皮的刹那——
嗡！
整部古书骤然亮起！
不是刺目的强光，而是一股浓郁得如同液态的、由无数细小金色文字组成的璀璨洪流！那些文字如同活了过来，带着古老神圣的韵律，瞬间挣脱了封皮的束缚，如同找到了倾泻的汪洋，汹涌澎湃地钻入柳空明的掌心！
金色的光芒透过他的指缝溢出，将他整个手臂都映照得近乎透明。一股庞大无匹、却又与霍罡那修真力量截然不同的信息洪流，伴随着清凉又滚烫的奇异感觉，蛮横地冲入他的四肢百骸，撞向他的识海！
柳空明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七窍中竟有丝丝灼热的金芒逸出，让他看起来凄厉又诡异。
光芒持续的时间不足一息。
当最后一道金光没入柳空明掌心消失无踪，他手中的深褐色古籍仿佛在瞬间渡过了万载岁月。纸张肉眼可见地变得灰败、枯槁、脆弱，封皮失去所有光泽，如同被风吹日晒了几百年的朽木。它从柳空明无力的手指间滑落，“啪”地一声轻响，掉落在冰冷坚硬的石地上，激起一小片尘埃。再无半点灵动之气，彻底成了一堆连废纸都算不上的朽物。
大殿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连霍罡指尖那缕吞吐不定的灰芒都凝固了，他脸上那抹病态的殷红悄然褪去，被一种纯粹的、惊疑不定的震撼所取代，死死盯着柳空明。
柳空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周遭残余的金色光点都吸入肺腑。他缓缓睁开双眼，眼底深处有极其短暂的金光一闪而逝，随即被一种难以言喻的虚弱覆盖。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涌来，仿佛身体被瞬间掏空，脑子里更是一阵阵针扎似的刺痛，连呼吸都变得沉重。
“这消耗……”
一个念头尚未转完，他强撑着站直了一些，对着那肃穆冰冷的大殿穹顶，用尽此刻能调集的所有精神和气力，带着一种奇异而笃定的韵律，清晰吐字：
“两个黄鹂鸣翠柳。”
每一个音节出口，都带着微弱的、玉石相击般的余韵，在死寂的大殿里轻轻回荡。
话音落下，柳空明的身体难以抑制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额上刚被冷汗冲淡的血迹此刻显得越发刺眼。那股可怕的空虚感几乎让他站立不稳，念出这简简单单七个字，竟比前世通宵三个大夜还要吃力十倍。
然而，就在他话音消散的刹那！
在柳空明身侧数步之外，一根斜伸入殿、原本光秃秃的虬曲古树枝干上，空气无声地扭曲了一下。两点极为细小、但却无比真实、无比鲜活的金黄色光点骤然凭空浮现！
它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勾勒出轮廓、晕染开色彩、凝聚出质感。
两只通体覆盖着嫩黄羽毛的小鸟，凭空出现！它们的羽毛带着初生般的细绒感，豆粒大小的眼睛乌黑晶亮，小小的胸脯轻轻起伏着。
它们仿佛刚刚从沉睡中苏醒，极其自然地落在树枝上，还惬意地扑棱了一下稚嫩的翅膀。
紧接着——
“叽叽喳喳……”
两声清脆悦耳、带着春日暖阳般生机的鸟鸣，清晰地响彻了这肃杀冰冷的大殿！
黄鹂，鸣了翠柳。
声音不高，却像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凝固的空气里激起无限涟漪。
鸣声尚在回荡，那两只鲜活的、真实的黄鹂鸟却如同被风吹散的晨曦金粉，整个形体闪烁了几下，便在众人惊骇莫名的目光注视下，化作两点淡金色的光芒，瞬间消散在空气里，不留一丝痕迹。仿佛从未出现过。
然而，那清脆的鸣叫，那清晰的影像，还如同烙印般刻在所有目击者的神魂深处！
大殿里一片死寂，只剩下柳空明沉重的喘息声。
“好！”
一声雷鸣般的、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吼声猛然炸开！霍罡浑身狂舞的须发不知何时已彻底平复，那张暴怒扭曲的脸庞彻底舒展，甚至因为激动而焕发出异样的光彩！
“好啊！”
他大步向前，几乎要踏上石台边缘，目光灼灼地盯住虚脱般摇晃着的柳空明，那点灭绝的灰芒早已消失无踪，
“意念化物！一念生！虽然微弱短暂，但确是实打实的道法雏形！孩子！哈哈哈哈哈！”
霍罡的笑声如同滚雷，震得大殿嗡嗡作响，先前那如渊如狱的杀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捡到珍宝的狂喜和急切，“我青尘宗沉寂多年，竟然出了你这等奇诡……不，是机缘天授之人！能修炼！能修炼便是我宗之幸！便是大道可期！何罪之有？”
他大手一挥，宽袍鼓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之前的事，概不追究！”
角落里，那几个脸色煞白、从惊骇到难以置信再到惶恐的师兄师姐，正下意识地想后退。“长……长老大人……”为首那面容刻薄的青年壮着胆子开口，声音都在发颤，“这恐怕，恐怕不合规矩，他明明……”
“闭嘴！”
霍罡头也不回，声如寒冰，一股冰冷的威压瞬间扩散过去，压得那几个弟子膝盖一软，险些跪倒，“还敢聒噪？连你们眼中的‘废柴’都已寻到属于自己的道途！你们呢？还不给老夫滚去面壁思过！三年之内，若看不到长进，门规伺候！”他猛地转回头，眼神如同寒潭深冰扫过几人。
那几人顿时噤若寒蝉，脸色由白转青，再不敢吐露半个字，如同斗败的公鸡，在霍罡冰冷的目光逼视下，狼狈不堪地、连滚带爬地迅速逃离了大殿深处，消失在幽暗的廊道阴影里。
霍罡的目光再次转向柳空明时，已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欣赏和热切。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平复自己的激动。“此间事了，你……”他话未说完。
柳空明眼前阵阵发黑，身体各处传来的空虚感和脑子里的剧痛几乎将他淹没。全凭一股死撑的意念硬撑着才没栽倒在地。他艰难地对着霍罡方向微微低头示意，然后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一步一顿，极其缓慢地挪离了这座险些将他化为齑粉的森严大殿，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穿过刻满冰冷符文的幽深长廊，推开那扇摇摇欲坠、散发着陈旧霉味的木门。
终于回到记忆中那间狭小、阴冷、弥漫着淡淡潮湿土腥味的石室。一股尘埃和孤寂的气息扑面而来。
柳空明甚至来不及多看这简陋的居所一眼，强撑着最后一点力气，只想直接瘫倒在角落里那张铺着薄薄稻草的石床上。疲惫如同潮水将他淹没。
然而，就在他转身关门的刹那，视线余光扫过石室角落那个唯一的矮木凳时，身体却猛然僵住。
一股熟悉的、带着淡淡草药味道的苦涩气息钻入鼻腔。
不是幻象。
在那张矮小的木凳上，安静地坐着一个身影。
那人身形不算高大，穿着一身浆洗得有些发白的藏青布衣，与柳空明身上的别无二致，只是看起来更旧些。他低着头，似乎在盯着地面出神。光线昏暗，只能看到他侧脸硬朗的线条，和微微抿紧的、带着风霜痕迹的薄唇。
柳空明的呼吸瞬间停滞。
下一刻，一股熟悉的、尖锐的刺痛再次从颅脑深处炸开！几幅新的、属于原主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涌现——
大雨滂沱的山道上，一个小小的身影摔倒在水坑里，冰冷刺骨，是这人背起他，用身体挡住瓢泼大雨，沉默地踩着泥泞前行。
昏暗的油灯下，这人将粗糙的面饼掰成一大一小两块，大的不由分说塞进他手里，然后转开头默默地啃着那块小的。
还有一个背影，很高大。背着简陋的行囊，一步步消失在晨雾弥漫的、通往山外险恶世界的羊肠小道上……
剧烈的头痛让柳空明眼前发花，他猛地扶住冰冷的石壁才没栽倒。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那沉默坐在角落的身影上，脸上交织着尚未散去的震惊、不可思议，以及一种深藏的、从心底泛起的微光。他喉咙有些发干，声音因虚弱和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而微微发颤：
“哥……？”
“你……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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