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半,生物钟准时将林夕从浅眠中拽醒。窗外的天刚蒙蒙亮,带着夏末特有的、被夜雨洗刷过的微凉湿气,透过半开的纱窗钻进来,在地板上投下几缕模糊的晨光。他盯着天花板上那片水渍发了会儿呆——那是去年雨季漏雨留下的印记,形状像一只歪歪扭扭的鸟,他看了整整一年,却始终没想过要请人来修。
就像他眼下的生活,明知哪里不对劲,却懒得动弹。
林夕慢吞吞地爬起来,踩着拖鞋穿过客厅。出租屋的面积只有四十平米,客厅和卧室被一道矮墙隔开,沙发上堆着上周没洗的外套,茶几上散落着吃剩的外卖盒子。他踢开脚边的空易拉罐,径直走到卫生间,镜子里的男人眼下挂着淡淡的青黑,头发软塌塌地贴在额前,眼神里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
二十七岁,不好不坏的年纪,却像台被按了慢放键的旧电视,画面模糊,声音卡顿。
他挤了牙膏,机械地上下刷动着牙齿,目光落在镜柜里那支快用完的须后水上。那是三年前生日时自己买的,当时还在心里暗下决心,要活得精致一点,至少对得起日渐增长的年龄。可现在,别说须后水,就连刮胡子都变成了三天一次的敷衍差事。
“叮——”手机在卧室里震动起来,是闹钟。七点整,该出门了。
林夕匆匆抹了把脸,套上皱巴巴的白衬衫和西裤。衬衫领口磨出了毛边,裤脚沾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蹭上的灰,但他只是拍了拍,就揣着手机和钱包出了门。楼道里弥漫着一股廉价盒饭和生活垃圾混合的味道,三楼的小孩又在哭,五楼的老夫妻似乎又在吵架,林夕低着头,熟练地避开楼梯转角那块松动的地砖,快步走出单元门。
小区门口的早餐摊前排着长队,油条的香气混杂着豆浆的甜腻扑面而来。林夕买了两个肉包和一杯豆浆,一边走一边啃,包子馅里的葱姜味冲得他皱起眉——他其实不爱吃葱姜,但这家摊的肉包最便宜,三块钱两个,能撑到中午。
七点十五分,地铁站已经像个装满沙丁鱼的罐头。林夕被裹挟在人潮里,费力地抓住扶手,背包被挤得变了形。他面前站着一个穿校服的女生,正低头刷着手机,屏幕上是某部偶像剧的剧照;旁边的中年男人则在打着电话,声音洪亮地抱怨着客户的难缠。林夕把脸转向窗外,看着飞速倒退的墙壁和广告牌,眼神放空。
这样的场景,他已经重复了一千多个日夜。
三年前,他从一所二本大学的市场营销专业毕业,挤破头进了现在这家名为“宏图伟业”的广告公司。名字听着气派,实际上就是个接些小单子的乙方公司,加班是常态,工资却只够勉强维持生计。他还记得刚入职时的雄心壮志,想着要做出牛逼的策划案,要在行业里站稳脚跟,要在这座城市里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
可现实是,他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改方案。客户的要求变来变去,上司的意见朝令夕改,他的热情在一次次修改中被消磨殆尽,只剩下麻木的顺从。
“下一站,人民广场,请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地铁广播里的女声毫无感情,林夕随着人流挤下车,又换乘了另一趟线。八点十分,他终于站在了公司所在的写字楼楼下。
这是一栋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写字楼,外墙的玻璃上沾着不少污渍,电梯总是发出“嘎吱”的怪响。林夕走进电梯,按下12楼的按钮,镜子里映出他和其他几个同样穿着衬衫西裤、面色疲惫的年轻人,大家都低着头,没人说话。
“叮——”电梯门开了,林夕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了出去。
“林夕,你可算来了!”刚走到工位,同事小张就凑了过来,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王总监刚才找你,脸色不太好。”
林夕心里咯噔一下。王总监,王海涛,他们部门的老大,以脾气暴躁和吹毛求疵闻名。昨天下午,他刚交上去一份饮料的推广方案,当时王海涛没说什么,他还以为这次总算能顺利通过。
“他说什么了吗?”林夕放下背包,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没说具体的,就说让你来了去他办公室一趟。”小张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自求多福吧。”
林夕点点头,硬着头皮走向总监办公室。门是虚掩着的,他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声不耐烦的“进”。
王海涛正坐在办公桌后,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打着,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他约莫四十多岁,头发稀疏,肚子却挺得很大,身上的西装总是紧绷绷的。看到林夕进来,他停下手里的动作,把桌上的方案扔了过去,“啪”的一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这就是你做的方案?”王海涛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怒气,“我让你突出产品的‘年轻’‘活力’,你看看你写的什么东西?‘品味生活,从一杯开始’?这是给老年人看的吧?”
林夕捡起方案,指尖有些发凉。“王总监,我觉得这个定位……”
“你觉得?”王海涛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林夕,我雇你来是让你按我的要求做事,不是让你‘觉得’!客户明确说了,目标群体是18到25岁的年轻人,你这方案能打动他们吗?啊?”
他的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林夕脸上,林夕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我告诉你,这份方案,今天下班之前必须改好给我,不然这个月的绩效你就别想了!”王海涛指着门口,“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改!”
林夕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却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走出了办公室。回到工位,他坐下,看着电脑屏幕上那份被批得一无是处的方案,只觉得一股无力感从脚底蔓延上来,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
他打开文档,开始机械地修改。把“品味生活”改成“活力青春”,把“醇厚口感”换成“清爽带劲”,把配图里的中年人换成穿着潮牌的年轻人。这些词语像一串串没有意义的符号,从他的指尖流淌出来,堆砌成一份看似符合要求,却毫无灵魂的方案。
周围的同事都在忙碌着,键盘敲击声、电话铃声、低声交谈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喧嚣。林夕戴上耳机,却发现自己连一首完整的歌都听不进去,注意力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
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高楼林立,像一片钢筋水泥的森林。他想起大学时,自己曾和室友站在天台上,畅想着未来的生活。那时的天空很蓝,风很轻,未来像一幅色彩斑斓的画,充满了无限可能。可现在,那幅画似乎被泼上了一层灰,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中午十二点,林夕去楼下的便利店买了一份便当,坐在靠窗的位置,一口一口地扒拉着。米饭有些硬,菜也没什么味道,他吃了一半就没了胃口。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母亲发来的微信:“小夕,最近工作忙不忙?要注意身体,别太累了。”
林夕手指动了动,回复道:“挺好的,不忙,妈你放心吧。”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来,他却觉得眼睛有些发酸。他已经很久没跟家里说实话了,每次母亲问起,他都说一切顺利,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活得有多狼狈。
下午,他把改好的方案交给王海涛,对方扫了一眼,没说什么,算是勉强通过了。林夕松了口气,却没有丝毫轻松的感觉,反而觉得更加疲惫。他坐在工位上,对着电脑屏幕发呆,脑子里一片空白。
就这样一直待到六点半,办公室里的人渐渐走光了,林夕才慢吞吞地收拾好东西,走出写字楼。晚高峰的地铁站比早上更加拥挤,他被人群推着往前走,像一个失去了自主意识的木偶。
回到出租屋时,已经快八点了。林夕把自己摔在沙发上,连鞋都懒得脱。黑暗中,只有窗外的霓虹灯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掏出手机,刷着朋友圈,看到大学同学晒出的升职加薪、结婚买房的消息,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闷得发慌。
他起身走到冰箱前,打开门,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半瓶过期的牛奶。林夕叹了口气,关上冰箱门,决定出去随便吃点东西。
他换了件干净的T恤和牛仔裤,走出小区。夜晚的街道比白天热闹些,烧烤摊的烟火气、服装店的音乐声、小贩的叫卖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一种鲜活的市井气息。林夕漫无目的地走着,路过一家麻辣烫店,闻着里面飘出来的香味,却没什么胃口。
他继续往前走,不知不觉走到了一条陌生的街道。这里似乎是个老城区,街道两旁是低矮的老式居民楼,墙皮斑驳,窗户上挂着晾晒的衣服。路灯的光线昏暗,还时不时闪烁几下,像随时会熄灭。
林夕放慢了脚步,心里有些疑惑,自己怎么会走到这里来。他正准备转身往回走,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
那声音很轻,像是某种金属摩擦的“嘎吱”声,又夹杂着几声低沉的、非人的嘶吼,从旁边一条狭窄的巷口传来。巷子很深,入口处堆放着几个破旧的垃圾桶,散发着淡淡的馊味,里面黑漆漆的,像是一个择人而噬的怪兽的嘴。
林夕的心跳莫名快了几拍,理智告诉他应该赶紧离开,这种偏僻的老巷子,晚上总是藏着各种各样的危险。可不知怎么的,一股莫名的好奇心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驱使着他往前走。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抵不住那股冲动,朝着巷口走了过去。
越靠近巷口,那奇怪的声音就越清晰。金属摩擦声变得刺耳,嘶吼声也更加明显,还夹杂着一种……像是布料被撕裂的声音。林夕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探头朝巷子里望去。
巷子很深,光线昏暗,只能隐约看到两侧斑驳的墙壁和地上散落的杂物。声音似乎是从巷子深处传来的,但具体是什么,却看不清楚。
林夕的心脏“砰砰”地跳着,手心微微出汗。他深吸一口气,迈出了脚步,走进了那条黑暗而神秘的巷子。
巷子里的空气比外面更加潮湿,还带着一股说不清的、类似铁锈和尘土混合的味道。脚下的路坑坑洼洼,时不时踢到一些碎石子。他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前面的黑暗中闪过一道微弱的蓝光,紧接着,那嘶吼声猛地拔高,然后又戛然而止。
林夕停下脚步,屏住呼吸,全身的神经都紧绷起来。
就在这时,他听到前方不远处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清冷而急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谁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