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蜀中。
当他终于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翻过最后一道陡峭的山梁,望见前方云雾缭绕、群峰耸峙,其中一座孤峰如利剑直刺苍穹,峰顶隐约可见巍峨殿宇的轮廓时,姜昭知道,那就是蜀中剑王阁。
姜昭灰浊的双眼迸发出一丝希望的曙光。
通往剑阁的山路蜿蜒曲折,两旁是参天的古木,枝繁叶茂,将正午的阳光切割成细碎的光斑洒落在地。空气湿润而清新,带着泥土和草木的芬芳,与凉州干燥的风沙气息截然不同。姜昭拄着一根粗糙的树枝,一步一挪,每一步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长时间的跋涉和营养不良让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出血痕,唯有眼神依旧锐利地扫视着周围。
就在这时,头顶的树冠中传来一阵细微的窸窣声。
姜昭瞬间警觉,握紧了手中充当拐杖的木棍。
“喂,下面的小哥~”一个清脆悦耳,带着几分俏皮的女声突然从上方响起。
姜昭猛地抬头。
只见离地约两丈高的一根粗壮横枝上,倒挂着一个人影。那是一个身着碧绿长裙的少女,腰间别着葫芦,身形纤细灵动,面容娇憨。她正用一双穿着精致绣花鞋的脚勾着树枝,整个人倒悬着,长长的乌黑秀发垂落下来,随着微风轻轻摆动。少女脸上带着明媚的笑容,眉眼弯弯,背上背着一把绘着几株翠竹的油纸伞。
姜昭一愣,手中的木棍更握紧了几分。
少女见他抬头,笑容更盛几分。她晃了晃手中的伞,说道:“这位小哥,看你身形憔悴,满脸晦气,印堂发黑……要不要买把伞替你挡挡灾呀?我这伞可是加持了药王谷秘方,能驱百病,避百邪哦!”
姜昭无语。蜀道艰险罕有人烟,那会有人在此地卖伞?更何况还是这种诡异的出场方式。
他摆摆手,用沙哑的嗓音说道:“不必。”任何节外生枝都可能招致严重的后果,他现在只想尽快赶往剑王阁,完成义父的嘱托。
“哎呀,小哥别急着走呀。”少女见他拒绝,也不恼,腰身一扭,从树上轻盈地跳下,稳稳落在姜昭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动作轻盈流畅,显然她的轻功本领不低。她收起纸伞,上下打量着姜昭,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啧,小哥,你这样子可不太妙啊,”少女凑近了几步,小巧的鼻子耸了几下,“外伤严重,失血过多,内息紊乱……肺腑还有一股郁结不散的悲怒之气,虽然被压制着,但不做处理的话,可是会落下病根,要折寿的哦!”她的话语俏皮,却带着医者的笃定。
姜昭一惊。“这人是何许人也,竟然能一眼看出我的身体状况。”他心想。“等等,药王谷……义父所说的,精于医术和毒术的药王谷?可这距离杭州过千里啊……”
“你到底是谁?”姜昭握紧了木棍,眼神锐利如刀。
“嘻嘻,说了是卖伞的嘛!”少女眨眨眼,俏皮一笑,随即正色道,“不过呢,医者仁心,看你这么惨,本姑娘今天破例义诊一回。就当……结个善缘?”她不等姜昭反应,手腕一翻,掌心中不知何时已捻着三根细如牛毛、闪烁着寒光的银针。
“别动!”她轻喝一声,动作快如闪电!
姜昭下意识想格挡。常年军旅生涯和凉州血战养成的本能,让他在任何接近身体的异物面前都条件反射般绷紧了肌肉,右手几乎要抬起护住要害。但眼前刺来的并非刀剑,而是三根细小的银针,持针的,更是一个身量纤细、眼眸清澈如泉的陌生少女。
这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强行遏制了他格挡的动作。然而,身体的本能反应却无法完全消弭。他瞬间僵直在原地,如同一块被钉死的木头。十六载凉州军营生涯,除了皮货商老杨家的阿沅,他何曾如此近距离地与一个年龄相仿、且如此明媚鲜活的陌生少女接触?阿沅在他心中如同邻家小妹,嬉笑打闹惯了,从未带给他这般异样的感觉。
此刻,苏青黛那双亮晶晶的眸子近在咫尺,专注地盯着他的颈侧和胸前。少女身上传来一股淡淡的、混合着药草清香的、如同雨后山林般干净的气息,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鼻腔,与他熟悉的皮革、汗水和风沙的味道截然不同。这陌生的香气,混合着她呼出的温热气息拂过颈侧皮肤带来的细微麻痒,让姜昭的心跳骤然失序,擂鼓般撞击着胸腔,几乎要冲破喉咙。
他能清晰地看到少女白皙纤细的手指,捏着那寒光闪闪的细针,正迅速靠近他颈侧和胸前的几处穴位。那指尖圆润,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泛着健康的粉色光泽……这念头让他耳根猛地一热,一股难以言喻的燥热感瞬间从脊背窜上头顶。他全身的肌肉绷得死紧,褴褛衣衫下虬结的线条清晰可见,连呼吸都屏住了,仿佛生怕一丝气流都会惊扰到那即将刺入肌肤的冰凉针尖,或是……惊扰到眼前这个专注施为的少女。
他强迫自己将视线从那逼近的玉手上移开,死死盯着头顶上方一片摇曳的树叶,喉结却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干涩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额角沁出的汗珠,沿着沾满尘土的脸颊滑落,留下一道蜿蜒的痕迹,不知是因伤势未愈的虚弱,还是这从未经历过的、被异性近距离触碰带来的莫名紧张。
“好啦,暂时帮你稳住伤势,疏通了一下郁气。”少女拍拍手,轻松地收回银针,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过还没有根除。记住啊,心气平和最重要,老是想着打打杀杀愁眉苦脸的,对身体可不好!”她说着,又撑开那把翠竹伞,旋转着,伞面划出优美的弧线。
“我是药王谷的弟子苏青黛。”少女终于自报家门。“至于为什么来剑王阁……这里的‘剑气’对我出生以来就带的小毛病有压制作用。”她还是笑着,但姜昭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与明媚外表不符的疲惫和一丝隐忧。“小哥你呢?看你的样子,不像是来拜师的吧。难道另有隐情?”
药王谷、苏青黛。姜昭默默记下。虽然她的话并不能全部相信,但她实打实地出手帮了忙,自己的伤势已经好转不少,虽然方式有点古怪吧。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丝,沉默片刻,没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微微颔首,嘶哑地道:“多谢援手。在下姜昭,凉州人氏。”说罢,便轻轻绕过苏青黛,向着云雾深处走去。蜀中之路已到尽头,剑阁就在眼前。
苏青黛看着姜昭倔强而孤寂的背影,歪了歪头,眼中闪过一丝好奇和探究。她收起纸伞,像只轻盈的翠鸟,不远不近地跟在了后面。这凉州来的少年,身上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死寂般的冷意,还有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仿佛经历过尸山血海才有的凌厉气质……都让她觉得,此行剑阁,或许会比预想的更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