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残雪,扑打在疾驰的车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车厢内,炭盆散发的暖意驱不散沉甸甸的凝重。姜昭——如今化名姜明远——一身锦缎长袍,却掩不住眉宇间刻骨的疲惫与紧绷。他目光看似落在窗外飞逝的枯木荒丘,实则心神全系在怀中那块冰冷的铁衣玦,以及身边两位“同伴”身上。
苏青黛,假作他妻子“苏婉儿”,正努力扮演着初入帝都的商妇角色,不时掀开车帘一角,发出恰到好处的惊叹,赞叹着沿途逐渐增多的驿站人流。她面上带着新奇的笑意,眼神却清澈冷静,偶尔瞥向对面蜷缩在厚厚毛毡里的身影时,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那身影便是冷月璃,如今的哑女“阿璃”。她裹在深灰的粗布侍女服里,宽大的兜帽几乎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苍白瘦削的下巴。顾剑声安排的易容高手在她脸上做了些手脚,掩去了那份惊心动魄的清冷,只余下几分病态的蜡黄和几粒无害的雀斑。自封脉截息后,她体内那曾如渊似海的玄阴煞气荡然无存,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筋骨,虚弱得连呼吸都显得费力,一路昏沉。红绫被她紧紧束在腰间最里层,如同蛰伏的毒蛇,再无半分灵动。她紧闭着眼,仿佛沉沉睡去,只有偶尔颠簸时紧抿的唇角和微蹙的眉头,泄露着体内未清的剧毒与诅咒带来的持续折磨。姜昭能感觉到,她身体里像藏着一块冰,即使在温暖的炭盆旁,也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寒气。
车夫是顾剑声安排的死士,沉默寡言,只知赶路。他们沿着隐秘的商道星夜兼程,避开大的城镇,餐风露宿。苏青黛的药葫芦发挥了巨大作用,不仅稳住姜昭新旧交叠的伤势,更要时刻关注冷月璃的状况,压制她体内随时可能反噬的寒毒与诅咒黑气。每一次施针喂药,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姜昭则负责警戒,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让他如临大敌,仿佛那些跗骨之蛆的血影卫随时会从阴影里扑出。
十日后,巍峨的长安城轮廓终于在视野尽头浮现。然而,比宏伟城墙更先冲击三人感官的,是城外的景象。
时值初春,冰雪未消。官道两旁,绵延数里的,是无数用破席、草棚甚至只是几根木棍搭就的简陋窝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挤在一起,眼神空洞麻木,如同寒冬里瑟缩的蝼蚁。刺骨的寒风中,裹挟着绝望的呜咽、孩童撕心裂肺的啼哭,还有若有若无的……尸体在寒风中冻硬的微臭。几个穿着破旧号衣、面有菜色的卫兵懒散地守着几口大锅,锅里稀薄的粥汤在寒风中几乎不见热气。一个枯瘦如柴的老者抱着冻僵的小孙子,眼神直勾勾地望着越来越近的城门,里面没有光,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和尘土,扑打在那些麻木的脸上,无人闪避。这是被盛世繁华遗忘的角落,是被王朝的巨轮碾碎后抛弃的尘埃。
“天啊……”苏青黛低低地惊呼了一声,脸上的新奇笑容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震惊和深切的悲悯。她下意识地捂住了嘴,清澈的眼眸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她从药王谷来,知道疾病和死亡,却从未如此真切地见过这般大规模的人间炼狱。
姜昭的心也狠狠一沉。凉州城的惨烈是刀光剑影的瞬间屠戮,而眼前这缓慢的、无声的死亡,却更显出帝国肌体的溃烂。他握紧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想起了沈铁衣曾说过,宁朝表面光鲜,内里早已千疮百孔。这城外的景象,比任何言语都更具说服力。这些流民,或许就是凉州、漠北战火中失去家园的百姓缩影。王朝的根基,正在这刺骨的寒风里瑟瑟发抖。
马车缓缓驶过这片绝望的冻土,最终停在巨大的城门下。与城外的死寂绝望形成天壤之别的,是城门处车水马龙的喧嚣。华贵的马车一辆接一辆,装饰着锦缎流苏;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贵族子弟鲜衣怒马,意气风发;商队驮着琳琅满目的货物,伙计们大声吆喝着。守卫的士兵盔甲鲜亮,神色倨傲,对近在咫尺的流民营视若无睹,只对入城的车马行人严格盘查。
姜昭递上伪造的身份文书——江南丝绸商姜明远携妻苏婉儿及侍女阿璃,赴京参加上元华灯宴并洽谈生意。文书制作精良,又有顾剑声暗中打点的人脉,守卫只是简单盘问几句,便挥手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