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慕容青雪与温夫人坐镇,倒没再起什么幺蛾子。
散会后景明絮随柳氏乘车回府,一路把玩着鬓边那支珍珠钗,总觉得老夫人今日的目光太过灼热,像揣了团火,落在身上烧得人慌。
几日后,景府忽来位不速之客。
将军府的奴婢捧着个描金漆盒,说是老夫人近来总觉心口发闷,请景三小姐上门瞧瞧。
“夫人说,听闻三小姐是玄鲂司的弟子,跟着玉灵仙仗学过几年脉理,寻常小症断得准。府里太医瞧了几次,总说无碍,可夫人心里总不踏实,想着请您去给把把脉,图个心安。”
奴婢说得恳切,将漆盒呈上。
“这是夫人前几日得的长白山老参,说是给小姐补身的,还请务必赏光。”
她确曾学过些许皮毛,但日日在山后躲懒,课时落下不小,哪能行医救病啊。
怎就传到慕容青雪耳中了?再瞧那婢女眼中的恳切,倒不似作假。
柳氏在旁思忖片刻,笑道:“既是老夫人相邀,哪有不去的道理。昭昭,你且随去一趟,仔细给夫人瞧瞧。”
景明絮点头应下,换了身粉白素裙,跟着往将军府去了。
马车停在朱漆大门前,刚下马车,便见慕容青雪竟亲自立在门内等候,身上换了件石青色家常衫子,少了几分诗会上的华贵,多了些温和气。
“可把你盼来了。”慕容青雪拉着她的手往里走,掌心温厚,“快进来,我这心口的毛病,就等你来治呢。”
穿过抄手游廊,绕过一丛正开得旺的木槿,慕容青雪忽然停步,指着廊下挂着的几幅字:“三小姐可否评个一二?”
景明絮抬眼望去,纸上是“守正”二字,笔力遒劲,带着股不折的锐气,倒与那大将军的性子相合。
她正欲开口,慕容青雪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先不说这个,来,屋里坐,我让厨房炖了冰糖雪梨,解腻。”
进了内室,慕容青雪靠在软榻上,让景明絮替她把脉。
景明絮指尖搭上她的腕脉,只觉脉象平稳有力,哪有半分不适?
她抬眼,正对上慕容青雪含笑的目光。那笑意里哪有半分病气,分明藏着几分狡黠,像极了集市上挑拣好货的妇人,瞧着顺眼了,便非要攥在手里不可。
“夫人脉象……”景明絮正想措辞,慕容青雪已笑着抽回手,端起茶盏掩住嘴角的笑:“我就说嘛,你一来,我这心口就舒坦多了。”
窗外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照进来,落在慕容青雪鬓边的珍珠抹额上,晃得人眼晕。
景明絮忽然明白,哪是什么看病,分明是这位夫人借着由头,要把她这“年画娃娃”,仔细瞧个够呢。
随之,二人移到大厅交谈。
……
不多时,一男子从门外走来,玄色常服上沾着些微尘,大约是刚从外面回来。
竟是亓峥。
他身形颀长,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如刻,薄唇紧抿着,周身带着股生人勿近的冷意,与廊下那“守正”二字的凛冽气质竟隐隐相合。
目光扫过室内,在触及景明絮时,他脚步微顿,眸色未变,只淡淡颔首,算是打了招呼,随即转向慕容青雪:“母亲。”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慕容青雪见他回来,脸上的笑意深了些,却仍带着几分嗔怪:“回来了?刚从大理寺回来?还是武练场?一身寒气,快进来坐。”
亓峥依言走到堂下的椅子上坐下,腰背挺得笔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目光平视前方,仿佛屋里多出来的景明絮只是件寻常摆设。
景明絮被他这副冷淡模样衬得有些拘谨,正想起身行礼,慕容青雪已抢先开口:“明絮,这便是我儿亓峥,想来你们也有过碰面,他性子就这样,闷得像块石头,你别见怪。”
又转向亓峥,“明絮特意来给我瞧身子的。”
亓峥“嗯”了一声,算是回应,视线终于落在景明絮身上,却只一瞬,便移向了案上的茶盏,仿佛那白瓷盏上的冰裂纹比人更值得留意。
慕容青雪见他这副模样,暗自叹了口气,故意扬高声音:“说起来,刚才明絮还夸你写的‘守正’二字有风骨呢。”
景明絮一怔,刚想解释自己并未说过这话,就见亓峥抬眼看向她,眸中似有微光闪动,却快得像错觉:“景小姐谬赞。”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是谦虚还是疏离。
恰在此时,侍女端来刚炖好的冰糖雪梨,慕容青雪亲自给景明絮盛了一碗:“尝尝,这雪梨是亓峥昨日让人从城郊冰窖取来的,甜脆得很。”
景明絮接过瓷碗,指尖触到暖意,刚要道谢,就听亓峥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母亲近来总说心口闷,太医说需得静养,不宜多吃甜腻。”
慕容青雪被儿子拆穿,也不恼,只笑着瞪他一眼:“就你懂得多。”
景明絮这才明白,这位看似冷漠的公子,原是在暗暗关心母亲。
她低头舀了勺雪梨,清甜的滋味漫开,抬眼时,正对上亓峥投来的目光。
慕容青雪抿了口茶,忽然捂着心口轻咳两声,眉头微蹙:“哎呀,许是方才说话多了,倒有些气闷。”
她看向亓峥,语气带着几分随意,“阿峥,你陪明絮在屋里坐坐,我去后园走走,顺便透透气。”
亓峥抬眸,目光在母亲脸上顿了顿,见她眼底藏着狡黠,便知是故意为之,却也没戳破,只淡淡应道:“好。”
慕容青雪又转向景明絮,笑得温和:“三小姐莫怪,我去去就回,让阿峥陪你说说话。他虽闷,却懂不少东西,你们年轻人,该有话说的。”
说罢,不等景明絮回应,便扶着侍女的手,脚步轻快地往后园去了,临走时还不忘给亓峥递了个眼色。
屋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风吹木槿的簌簌声。
景明絮捧着那碗冰糖雪梨,指尖有些发烫。
对面的亓峥依旧腰背挺直地坐着,目光落在虚空处,仿佛一尊没有情绪的玉雕。她想找些话来打破沉默,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低头小口抿着雪梨汤。
亓峥忽然开口,打破了这凝滞的气氛:“景小姐近来可好。”
景明絮一愣,抬眼对上他的目光,忙点头:“好,很好,并未有何不妥之处。”
“那二小姐呢”他又问。
“二姐姐也好。”
亓峥似是觉得她不愿与自己畅聊,便不再开口。
这时空气瞬间安静,景明絮真想立马飞奔回家。
“夫人脉象平稳,平日里多加注意休息便可。”她低下头,耳尖微微发烫。
亓峥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阳光透过窗棂,在他玄色的衣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将他下颌的线条勾勒得愈发清晰。
他本就生得英挺,这般安静坐着,倒少了几分疏离,多了些沉稳的气度。
景明絮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刚想找个由头起身,就见他忽然起身,走到廊下那几幅字前,指着“守正”二字:“景小姐觉得,这字有何不妥?”
他竟主动谈起字来?景明絮愣了愣,也跟着起身走过去,仔细端详片刻:“笔力遒劲,风骨凛然,只是……”她顿了顿,见他鼓励地看着自己,便继续道,“只是‘守’字收笔过急,似有郁结;‘正’字起笔稍滞,倒像是心里有什么牵绊。”
亓峥眸色微动,指尖轻轻抚过那“守”字的收笔处,低声道:“你看得很准。”
他转过身,目光与她平齐,“我写这字时,确在烦些琐事。”
“做将军琐事无非是家国,做少卿无非是案子。”
她倒懂得多。
………
片刻后,慕容青雪的笑声从远处传来:“你们聊得如何?我这心口啊,果然见了年轻人就舒坦多了!”
两人同时回头,见慕容青雪扶着侍女走来,脸上的笑意比刚才更浓,眼神在他们之间转了一圈,带着了然的促狭。
景明絮这才明白,这位夫人哪里是去寻舒心,分明是特意给他们留了这片刻的独处时光。